在對佛教經典的深入解讀過程中,經文結構的劃分對於準確把握經文主旨具有至關重要的影響。以《觀經》為例,其正宗分的起始點便成為了一個頗具爭議的關鍵議題。針對這一議題,淨影寺慧遠、吉藏以及善導大師三位傑出的高僧,各自提出了截然不同的見解。
這些分歧不僅體現了他們對《觀經》理解深度上的不同,更因對正宗分起始點的不同界定,而引發了對於《觀經》當機眾(主要說法對象)的不同解讀。
一、淨影寺慧遠將「唯願為我說無憂」作為《觀經》正宗分的起始之處
淨影寺慧遠將《觀經》中的「唯願為我說無憂」一句,明確界定為正宗分的起始之處:
「唯願為我說無憂」下,是其正宗。——淨影寺慧遠《觀經義疏》
「唯願為我說無憂」這一表述,摘自《觀經》中韋提希的陳述:
唯願世尊,為我廣說無憂惱處,我當往生,不樂閻浮提濁惡世也。——《觀經》
此番言辭深切地傳達了韋提希對於無憂無惱境界的渴望,以及她毅然決然地追求往生、意圖擺脫現世濁惡環境的堅定意願。
若採納淨影寺慧遠大師之見解,將「唯願世尊,為我廣說無憂惱處,我當往生,不樂閻浮提濁惡世也」視為《觀經》正宗分之起始的話,則可以推斷,《觀經》之核心內容在於回應韋提希的個人訴求。
此外,在《觀經義疏》一開篇的〈五要〉中,淨影寺慧遠明確指出:
此經正為韋提希說。——淨影寺慧遠《觀經義疏》
這一引文也可以佐證淨影寺慧遠認為《觀經》的首要說法對象是韋提希個人。
二、吉藏將「時韋提希見佛世尊」作為《觀經》正宗分的起始之處
與淨影寺慧遠不同,吉藏選擇了「時韋提希見佛世尊」這句經文作為《觀經》正宗分的起始之處:
「時韋提希見佛世尊」下,三段初章竟,今則第二正說。——《觀經義疏》
「時韋提希見佛世尊」這句話,具體指的是《觀經》中那段描述韋提希初遇釋尊情景的經文:
時韋提希見佛世尊,自絕瓔珞,舉身投地,號泣向佛,白言:世尊,我宿何罪, 生此惡子?世尊復有何等因緣,與提婆達多共為眷屬?——《觀經》
這段經文位於韋提希表達嚮往無憂惱處之前,是她見到釋尊後的首次陳述。
在此經文中,韋提希的關注點主要集中在她個人的不幸遭遇上,她詢問自己為何會生下惡子,並好奇釋尊與提婆達多之間的因緣關係,而並未提及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
而吉藏選擇以「時韋提希見佛世尊」這句經文作為《觀經》正宗分的起始,這樣的劃分方式可能會給讀者留下一種印象,即《觀經》的主要內容僅局限於解決韋提希的個人問題。
另外,吉藏在《觀經義疏》一開篇的〈六門名義〉之〈第一序王〉中,對《觀經》的主題進行過一番概括:
思惟夫人遇此惡緣,厭累苦之世,欣勝樂之地,由是佛現金臺,示十方界淨妙之國,令此今緣撰取所樂。夫人情感安養極樂,如來廣說淨土依正勝果、正業妙因。——《觀經義疏》
在這段引文中,吉藏指出,佛之所以展現「十方界淨妙之國」,原因在於「思惟夫人(韋提希)厭此惡緣」。進一步地,如來之所以詳盡地闡述「淨土依正勝果、正業妙因」,也是因為「夫人(韋提希)情感安養極樂」。
由此可見,吉藏大師的確認為《觀經》的主要說法對象是韋提希。吉藏的這種解讀方法等於是在說,佛在《觀經》中的說法都是緊密圍繞韋提希個人的情感訴求與修行需要而展開的。
三、善導大師將「日觀」作為《觀經》正宗分的起始之處
善導大師對於《觀經》正宗分的劃分與前述淨影寺慧遠及吉藏兩位高僧的觀點存在顯著差異。他在《觀經疏・玄義分》中明確指出,正宗分的起始應定於日觀,即「佛告韋提,汝及眾生」這句經文:
一、從「如是我聞」下至「五苦所逼,云何見極樂世界」以來,明其「序分」。
二、從日觀初句「佛告韋提,汝及眾生」下至「下品下生」以來,明「正宗分」。——《觀經疏・序分義》
可以發現,相較於淨影寺慧遠與吉藏,善導大師對正宗分起始之處的界定顯著後移了。
探究善導大師如此劃分的原因,我們可以從「日觀」之前的一句經文中找到線索:
時韋提希白佛言:「世尊,如我今者,以佛力故,見彼國土;若佛滅後,諸眾生等濁惡不善,五苦所逼,云何當見阿彌陀佛極樂世界?」——《觀經》
韋提希所提出的這一問題,明確地將焦點轉向了佛滅度之後眾生的處境與修行難題,其視野已不再局限於她個人。
因此,若將《觀經》正宗分的起始之處界定在「日觀」,便會自然而然地引領讀者形成一種認知:即《觀經》所關注的對象並非僅局限於韋提希個人,而是拓寬至「佛滅後諸眾生等」這一更為宏大、普遍的領域。
善導大師之所以將「日觀」選定為正宗分的起始點,其深層次的緣由正在於他對經文內容的深刻剖析。他通過細緻入微地解讀,不僅把握到佛對韋提希疑問的直接回應,更深刻洞察到其中蘊含的對佛滅後眾生的深切關懷。
由此可見,將正宗分劃定自「日觀」起始,更能精準地揭示《觀經》的核心主旨,即這部《觀經》的說法對象並非韋提希一人,而是佛滅度後的眾生。這樣的劃分,無疑充分展現了善導大師對《觀經》的透徹理解與精準把握。
此外,在《觀經疏・玄義分》的〈序題門〉中,善導大師也對《觀經》的說法對象不是韋提希這一點有所說明:
然眾生障重,取悟之者難明,雖可教益多門,凡惑無由遍攬。
遇因韋提致請,「我今樂欲往生安樂,唯願如來,教我思惟,教我正受」。
然娑婆化主,因其請故,即廣開淨土之要門;安樂能人,顯彰別意之弘願。——《觀經疏・玄義分》
在探討《觀經》的說法對象時,如前所述,淨影寺慧遠與吉藏都主要聚焦於韋提希個人。然而,與這兩位高僧不同的是,善導大師在這段引文中不僅提及了韋提希,還特別強調了「凡惑」。他認為,「娑婆化主」(釋迦牟尼佛)之所以要「廣開淨土之要門」,及安樂能人(阿彌陀佛)之所以要「顯彰別意之弘願」,其核心目的並非僅僅是為了解決韋提希個人的問題,而是旨在普遍接引、度化「凡惑」。
韋提希向佛祈求「教我思惟,教我正受」,這一行為在善導大師看來,僅僅是廣開要門與顯彰弘願的一個契機。這一點在善導大師對序分與正宗分的定義中也有所體現:
化必有由,故先明序;由序既興,正陳所說,次明正宗。——《觀經疏・序分義》
正宗分是佛說法的核心部分,而序分則是導入這一核心的必要鋪墊,兩者之中,正宗分無疑承載了一部經典的核心思想與精髓所在。
基於這樣的理解,當我們重新審視善導大師對《觀經》正宗分起始之處的界定時,不難發現,他強調《觀經》的正宗分是佛為了直接回應韋提希提出的如下具體問題而宣說的:
時韋提希白佛言:「世尊,如我今者,以佛力故,見彼國土;若佛滅後,諸眾生等濁惡不善,五苦所逼,云何當見阿彌陀佛極樂世界?」——《觀經》
也就是說,佛宣說《觀經》的核心目的,並非局限於解決韋提希個人的問題,而是更著眼於為「佛滅後諸眾生等」。這一結論的支撐點在於,正宗分是為了回答「若佛滅後諸眾生等,濁惡不善,五苦所逼,云何當見阿彌陀佛極樂世界」這一問題而展開的。
總結淨影寺慧遠、吉藏及善導大師對《觀經》正宗分起始點的不同界定,可以發現,善導大師與前兩者的分歧,從根本上揭示了他們在解讀《觀經》時對於現世眾生重要性的不同認識。
這種分歧實質上體現了在解讀《觀經》的過程中,是否將現世眾生的需求與境遇作為核心考量因素的不同立場。
在善導大師的精妙分科框架下,《觀經》與我們這些現代眾生產生了直接的聯繫,因為我們正是「佛滅後諸眾生」這一龐大集體中的一員。
相反,如果我們採納淨影寺慧遠與吉藏的分科見解,那麼《觀經》可能會被片面地解讀為僅限於韋提希個人經歷的敘述,這樣的視角無疑會局限其對現代修行者的實踐啟示價值。畢竟,我們並未置身於那個可以直接目睹佛陀風采、親耳聆聽其教誨的幸運時代。
然而,善導大師的獨到解讀猶如一盞穿透時空的明燈,不僅照亮了《觀經》的核心要義,更使這部經典中佛陀的諄諄教誨能夠跨越千年的歷史洪流,為身處現代的我們提供解脫之路上珍貴的修行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