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夫老赵,四十岁那年,大年三十,我们一起吃饭,谈论来年的事情,对未来的生活做了很多规划。那时候,他跟我姐刚结婚一年,刚有了一个女儿,四个月大,俩人都是二婚,一切都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你能想像在那个新年里,几个中年人对未来的憧憬和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当夜,用餐完毕,我送他们回家,路上又谈了很多。
第二天一早,接到电话,说他下床时摔了一跤,很危险。等我赶到的时候,救护车也在楼下,大家手忙脚乱地把他从楼上抬上救护车的时候,一名中年大夫翻了翻他的眼皮,说:「这是脑溢血,病人最多只能再活四天。」
其实,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当然,这个理解是後来才产生的,当时的状态是不能相信,这怎麽可能,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麽就会死呢?可是,经过四天四夜的挣扎,老赵就在重症监护室,在我的面前,死了。
当时,医生熟练地走进来,用手电照了照老赵的瞳孔,观察了一下,回过头来,正式向我宣布:病人已经死亡。
我的本来就多病的老爹在听说他住院的消息时,就垮了,也住进了医院,一个在四楼,一个在二楼。
老赵死了,我老爹没死,心脏和肺部的疾病被控制住之後,但是尿不出来了。这时候,我才知道,活人是可以被尿憋死的。医院采取的办法是在尿道里插一根胶皮管子,把尿引出来,终端是一个尿袋。我爹就把尿袋揣在裤兜里,不用费劲尿了,直接从管子里流到裤兜里的尿袋里。
把老赵火化了之後,我把我老爹送进了一个专门治尿不出来的病的专科医院,做了一场成功的手术,好了。从医院再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
但是,後来,几年以後,我老爹,还是死了。
再往後,就该轮到我了。或者,早晚也会轮到我。我曾经想活到九十岁,但,这是一厢情愿,看我姐夫四十岁整那年,他是多麽不想死啊,但,没办法,他死得也很可怜。大家都没有应付死亡的宗教经验,按照医院的要求,宣布完死亡之後,就给他换上一套很滑稽的旧社会地主的装束,然後送进一个大冰柜,冻了起来。
两天以後,他的反目成仇的前妻竟然挨家挨户打听最近谁家死了人,神奇地找到这个冰冷的抽屉,拉开抽屉,咬牙切齿地对老赵的遗容说:「老赵啊,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从此,我们的恩怨一笔勾销。」
所以,老赵一直是我念死无常的影像。陪伴他走过的四天死亡之路,彻底颠覆了我过去的死亡观念,也对现有的医学对死亡认识之少有了确切的体会。
四天中,老赵从未醒来过,也没有留下一句话,这样就给後面处理他的家事带来了极大的麻烦,前妻、现妻、孩子、保险、营业执照、朋友、欠款、房屋按揭、商业夥伴以及好几个家庭的分歧和争执,真是比较麻烦。
在这四天里,大夫说老赵是深度昏迷,从医学上讲没有任何知觉,按照这个理论,就在他的後脑上打了一个洞,插进管子,往外放淤血。由於病人不能自己清理喉管里的痰,会造成窒息死亡,於是就要在他的喉咙里插一根管子,用专门的吸痰器吸痰。整个病房里都是这种疾病的人,治疗方法都一样。
可是老赵不肯张嘴让别人插管子,经验丰富的大夫就用一把特制的不锈钢钳子嘎吱吱地硬撬开老赵的嘴,把管子插了进去,老赵的嘴再硬也硬不过钢钳子啊。这时候,我意识到,人此时有知觉的话,他所承受的痛苦是畜生挨宰时的痛苦。
随着我对老赵的观察,我确信,他有知觉,并非大夫说的什麽都不知道。四天中,老赵的两只手有明显的动作,他要摘掉身上的管子和输液的针,可能那些东西令他很痛苦。我告诉大夫这个情况後,大夫坚定地说,他没有知觉,没有痛苦,让我把他的手用毛巾捆在病床上。
现在很後悔,应该向老赵忏悔,我真的就遵医嘱,那样干了。当我死死地把老赵的两只手用软毛巾捆住的时候,老赵竟然自己用手指头弯过来,解开了打着死结的毛巾疙瘩。而且,老赵想坐起来,使劲地想坐起来,但每次都失败了,有一次几乎都要坐到九十度了,但最後,还是又重重地躺下了。
我相信,那四天里,老赵的生命意识是在两个境界里来回拉锯,他实在放不下这个世界的人和事,但是,终结的生命迫使他离开。
只是,他没有任何的宗教训练,之前,他只是去过寺庙烧烧香,而我也从没有面对死亡的经验。这个时候,如果有人给他念佛,想必对他一定有帮助。但是,他的命很苦,除了当时我的前妻在耳边给他念了观世音菩萨以外,就没有别的了。
关键,他自己没有这个意识,如果四天里,他的意识能够提得起佛号或者菩萨的名号,结果可能就不一样了。
我确信他有知觉和意识,只是丧失了语言和行为能力,因为在最後一天,我在他的耳边说:「你放心,你的女儿我会好好照顾她。」老赵扭过头来,面对着我,开始流眼泪,只是他就是睁不开眼而已。
这一段生活经验,对我出家後的学习有很大的帮助,道场中所有的训练,本质上都和我们面对死亡时的能力和经验有关。我不知道死亡到来的时候,会是一个什麽样的状态,我会遭遇什麽样的境界,但是我相信,在那一刻,要提起正念,要提得起佛菩萨,内心要有足够的力量去超越死亡本身。
所有的这一切,都不是天上凭空掉下来的,要在平时的训练中积累,就像体育锻炼那样锻炼我们的肌肉和耐力,我们的心、意识,也要不断地训练。比如闻板即起,尽量少睡眠,不要轻易向疾病屈服,小病一定要扛过去,身体不能娇气,吃得起苦,行得起道,要能够驾驭它,而不是让它来驾驭我,等等。
死亡,随时会到来。不仅仅是我倒霉的姐夫,还有我的老爹,他们死了,接着就会是我。
我爹死的时候比老赵幸运,之前,我们爷俩做了很多死亡的心理准备和宗教训练,皈依,诵经,念佛,做功德,等等。
我老爹死的时候,没有痛苦,当下就过去了,然後儿女为他念佛,他的遗容很安详。当地人都说,从未见过这样安详的人。入殓师也说,他干了大半辈子入殓工作,只有我老爹和另外一个居士死得如此乾净。
家门前的一棵蜡梅树忽然逆季节开放,大家都觉得很奇怪。
骨灰我仔细地看了,没发现我期待的瑞相,但是看到了一些雪白的如珊瑚一样的东西,不敢说是什麽,可能就是正常的人的骨质吧。我不敢奢望有瑞相,因为我父亲念佛不精进,据我母亲说,他念佛是为了哄我开心,我在的时候他就念,我不在的时候,他也不怎麽念。
父亲临走的前几天,所有的身後事自己都处理得很清楚,存折、密码、证券、证件等等都一一打理好。死亡到来的前几天,他自己去看望了所有的老领导,老同事。
我们没有任何障碍地办好了他的後事。
邻居们都很赞叹我父亲,他们从未见过这麽好死的人,纷纷表示也要信佛。父亲生前,我曾和他约定,无论他去了哪里,拜托他给我托个梦,後来的日子里,也依稀地梦见过他,但都不清晰。
出家後,每次写牌位,我都会给老赵和我老爹写,希望能够利益到他们,尽到一个亲人的本分,一个出家人的本分。
在他们的死亡过程中,确实还有一些现有的科学经验和生活经验难以解释的事情。特别是我父亲的经历,但是,通过在道场的学习,渐渐就不觉得奇怪了。我确定,生命是不断轮回的。而命运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而且,我相信死亡随时会出现。可能是写这篇文章期间就挂了,可能是明天,可能下个月,可能是後天,可能是明年,可能是我九十岁的某一天。
佛陀的教诲是,死亡就在我们的呼吸之间。
是啊,一口气上不来,就翘辫子了。想起死亡,所有的那些恩怨、烦恼、财产、作品,全都是泡沫,不值一提。
出家人,不怕死,但是,说老实话,我还是想晚一点死,因为,我还没有充分准备好。所以,要精进,要努力。不仅是为我自己的死亡做准备,也为众多亲人的死亡做准备。人不能浑浑噩噩地过掉自己的一生,绝不能如一片落叶一样,随风而去,确实应该为死亡做好准备。
亲人啊,我们都准备好了吗?
(《净土杂志》2011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