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与立,是佛法的一组基本教理名相,也是行人据以进入一宗法门的要径;如何理解其义,关系到能否依教奉行,得其法益,可说至为重要。
中国佛教是宗派的佛教,各宗祖师与学者,从自宗立场判释一代佛法,以凸显佛应世的本怀。然佛意幽深,不经祖师的慧眼明识,系统梳理,後人根本无从窥探要旨。所以在教说纷纭,或互相矛盾的众多经典中,须抉出何者为方便法、何者是真实义;如此一来,便自然将目光导向「废」与「立」的点上。此一步骤至为紧要,它与一个宗派能否成立、广大行者能否依法安心、起行、作业紧密相连。
净土宗的实际创立者善导大师,正当隋唐佛教最盛之际,应世化导,并纠正诸师错解。大师根据广受各宗重视的《观经》,加以疏释,并细判净土门内的权与实,然後废权立实,楷定古今,确立根本宗义,显释尊本怀、弥陀弘愿,显正以导迷。
虽然,经过善导大师的教判,「废立之说」已完善了净土门,同时贯通了许多难题;但以其用字之特殊,惊诸浅识,令不明教理的大众,乍见生疑,或致诽谤。因此,这里想简单地引用天台教理,作为借鉴,澄清其误读。
废立之说,天台宗讨论得极其详尽。智者大师为判释《法华经》,阐明意旨,喻妙法为莲华,义立「莲华三喻」,对佛的「教说」和「佛身」,即「迹门」和「本门」,分别讨论其「方便」与「真实」、「权法」与「实法」的关系。本文以范围所限,单从「迹门」来讨论。
所谓「莲华三喻」,即以华喻「权法」,以莲喻「实法」,开展出「为莲故华」「华开莲现」「花落莲成」三重譬说。如《法华玄义》第七卷下言:
喻迹者:
一、华生必有莲,为莲而华,莲不可见,此譬约实明权,意在於实,无能知者。文云「我意难可测,无能发问者。」又云「随宜所说,意趣难解。」
二、华开故莲现,而须华养莲,譬权中有实而不能知;今开权显实,意须於权,广识恒沙佛法者,只为成实,使深识佛知见耳。
三、华落莲成,即喻废三显一,唯一佛乘直至道场。菩萨有行,见不了了,但如华开;诸佛以不行故,见则了了,譬如华落莲成。
此三譬迹门,从初方便引入大乘,终竟圆满也。
如上所明,第一重「为莲故华」,喻「为实施权」。即佛为显示一乘实义而权设三乘教法,以方便为诱进,最终趣入真实的一乘教。但众生对佛如此深刻的用意毫不知情,如莲在华中不可见。
第二重「华开莲现」,喻「开权显实」。「开」是「开发」「开除」「开拓」,就是开发本有佛性,拓广心体,除去权执。即说示三乘权法,开发众生本性光明,进而开除对三乘法的执情,显彰一乘实法。所谓「今开权显实,意须於权」,这是不废三乘法而开示一乘法,开方便之权,显权中之实,如莲华举出於泥,不染尘垢,一经开敷,即见莲子。
第三重「华落莲成」,喻「废权立实」。即废舍权假方便的三乘法,示以一乘真实之教。换句话说,一乘实教既显露无遗,三乘权教便自然废舍,得意而忘言。如华一一谢落,所见只有莲子。
以上即三重喻说的大概。
此处,易受误解的「废」字,不作「废绝」「废退」「废堕」或「隳灭」解,而另有更深的意涵。所废的不是种种法,而是执取心--执小忘大、执权障实。不废去执情,便不得实益。若舍掉执情,当下权法就能显现它阶段性的作用:因权入实。
因此,关於「废权立实」,《法华玄义》第九卷下补充说:「废三显一者,此正废教。虽破其情,若不废教,树想还生,执教生惑,是故废教。正直舍方便,但说无上道;十方佛土中,唯有一佛乘,无二亦无三。」众生以不明了诸佛所教唯有最上一乘,对《法华》以前的三乘教便苦苦执着,所以佛不得不用霹雳手段,喝斥其器量褊狭,小不见大,强令遣除执情;但以根器钝劣,遣除之後,恐怕执情复生,乾脆「废舍」三乘教,弃而不谈。乍看之下,「废」字似有上述「废绝」等义,其实这是约化导之用而说的--先施设权假,作为进道之阶,然後更舍权假,驱令向上。论其力道,真可说重若千钧:不废不可,不废不足以转小向大,直趣佛道。之所以言「废」,是有针对性的。
细究之,开权废权,相待於「根机」而说。对机未熟,所以说开废;对机已熟,则不再说开废。如果消融了执情,见佛所见,则三乘教无非一乘教。也就是说,佛唯以一真实之利惠予众生,但对机不熟,所以将一乘开为三乘,渐次导引,直至佛道;若根机成熟,则所行的三乘法当下即是一佛乘,三乘皆会归一乘,权实是一体的。开权废权,目的只有一个:入佛知见。
站在佛的立场,事相上,开废有先後;从理上说,开废同时,无次第之别。譬如莲花,按华开次第,先华开莲现,其次华落莲成。以开为先,以废为後,废尽权教,一乘教便朗然显现。而栽培莲华,毕竟只为结成莲子,目的只是一。当莲华开敷之时,已经是莲子结成之时,华落不落,莲子都在其中;权法废或不废,实法不离当处。佛心是一,无二亦无三。
如是三层喻说,定位了天台宗,同时也揭示了世尊本怀与法华圆教。
巧合的是,若将这三层喻说移以比附「要弘二门」及其废立,竟然是彼此暗合的:佛的本怀在引导众生成佛,而成佛之道最迅速、最稳当的,无过念佛一行。这似乎是透露了佛陀本怀的唯一、简易,也表明台净之间有着天然的内在连系。
自龙树菩萨「难易二道判」以来,全凭佛力如乘船的净土教,一直以其「易行」为众所知。为此,昙鸾大师拈出「自他二力判」,细说易行的缘由;道绰大师再大判佛法为「圣净二门」,给净土门以特殊定位。但净土三经之一的《观经》,内容广泛,定观与散善无不含摄,而易行的称名一法反而敬陪末座,放在下辈三品人所行持的内容,这岂不启人疑窦:《大经》说弥陀本愿是一向专念;《小经》专讲念佛得生;《观经》却独树一格,所明行法的内容之广、说相之细,较之念佛,比重偏大。这麽一来,净土法门的特殊性在哪里?往生之道是难是易?兼行万善、一向专念,两者的关系如何?
简单说,今天所谈的「废立」,有没有必要?
按善导大师意,释尊广开要门是别有用意的:开发信心,开拓心体,开除执着。释尊怀藏着「弥陀本愿」,先施设方便,开定散二善,导引诸多行人入门,教以不更换本来修行,回向求生;然後在定散二善中,多处彰显弥陀大愿业力的不可思议,令行人逐步放舍小心小量、小智小行的自力,广其心量,信向弥陀,通身依凭弥陀本愿而得往生。可见,佛的慈悲智慧,实在是深广而不可测度的。
所以《观经》自然也有三重喻说:
一、为莲故华。众生无明颠倒,以诸行为高深,以念佛为浅近。如韦提请佛「教我思维,教我正受。」便是认为往生高妙的极乐净土,须禅定功深;佛顺着祈请,先开要门,暂隐弘愿;暂随他意,遮隐自意所欲的弘愿念佛。如平台过高,必须垫上阶梯,以方便登上。这是「为实施权」。
二、华开莲现。佛依众生颠倒见,开说要门,密显别意弘愿。要门为显为权,弘愿是隐是实;於显中托隐,於权中现实。佛正说定散二善时,多处彰显念佛超胜。如定善第七观,佛唤韦提:「吾当为汝,分别解说除苦恼法」,语音方落,即见弥陀伫立空中,放大光明,韦提一见得忍。善导大师解释说:「弥陀应声即现,证得往生也。」如何证得?佛放光摄受,立即得生,这就是「除苦恼法」。此义在第九观更说明之:观佛真身成就,即亲见弥陀「一一光明,遍照十方世界,念佛众生摄取不舍。」唯有念佛众生,蒙无碍光明摄取不舍,定得往生。所以《往生礼赞》释言:「彼佛光明无量,照十方国,无所障碍;唯观念佛众生,摄取不舍,故名阿弥陀。」又,下品下生章,其人唯恶无善:无世出世善,而恶盈满贯,通身五无间业。时至临终,狱火现前,以善知识之力,十声称名,当下庄严往生净土。《法事赞》言:「以佛愿力,五逆十恶,罪灭得生;谤法阐提,回心皆往。」这是「开权显实」,巧妙开除自力执着。
三、华落莲成。善导大师判《观经》宗旨,言一经两宗:「以观佛三昧为宗,亦以念佛三昧为宗。」但经出两宗、行有二门,当如何受持?《观经》流通分言:「佛告阿难:汝好持是语,持是语者,即是持无量寿佛名。」大师深体佛意而解释说:「上来虽说定散两门之意,望佛本愿,意在众生,一向专称,弥陀佛名。」则前所开说,置之不论,不付嘱观佛三昧,唯付嘱念佛三昧;不付嘱定散二善,唯付嘱念佛一行。要门是所废,弘愿是所立。至此,释尊本怀、弥陀弘愿已和盘托出,往生之道即念佛一行。这是「废权立实」。
经过「要弘废立」,净土妙法完全彰显,诸多疑惑已被扫荡无余了。要门是方便,弘愿是真实;要门难修而往生不定,弘愿易行而决定往生。从要门的阶梯一蹬,就进入了弘愿,此後一向念佛,即释尊开说《观经》的本意。所以善导大师说:「此经定散文中,唯标专念专念弥陀名号得生。」如此妙释,能契入佛心,符合众机;同时,三经宗旨复归於一,真正体现了易行道的精神所在。
按天台教理,权实二法皆从佛真实无漏心中所流现,本身都是一乘法,只因对机不熟而有权实之分、开废之别。净土法门是别意所成,虽然也谈开废,但立意更高,获益更大:因权入实,念佛成佛,当生成就。
阿弥陀佛大愿悲切,普及圣凡,尤其悲悯常没众生。末代凡夫,生死不休,在佛的愿力之下,正是当机。如《小经》所说:「於五浊恶世,说此难信之法。」《观经》也说:「汝是凡夫,心想羸劣。」所以释尊广开净土教、善导大师疏释《观经》,其初衷皆源於弥陀本愿,意存发遣,靠佛愿往生。
论浊恶凡夫的往生,如果不凭佛力,谈何容易?《观经疏》说:「一切善恶凡夫得生者,莫不皆乘阿弥陀佛大愿业力为增上缘也。」善导大师本人虽励行众善,他所传持於後代的,仍是一向专称。这是因为洞澈事实,触动了悲心,深知乱想凡夫,罪障深重,识扬神飞,若一边教以称名,一边又要求力行万善回向求生,反而会宗旨不明,致使心生倦怠,废失念佛。所以,劝令废舍万行,专心一向,以利修学。
其次,「立」念佛「废」万行之意,并非只管念佛,从此就废弃净业三福、六度万行不做,违逆因果,恣意造恶。所废所立,一准弥陀本愿。所立唯有念佛;所废唯是执自力以修福回向求取往生之心,但对於广积功德,持戒、禅定、修福等等,毫不妨碍。换句话说,作为佛弟子,乃至发愿求生的人,其志向上向净,见有善行,自然随缘随分,力所能及,尽力为之。若为了求往生,念佛凭佛力,顺乎本愿;奉行诸善,凭自力以回向,不顺本愿。须舍方便专称名,废万行立念佛。此中差异,得失天渊,有心人应当细察才是。
再则,「废立之说」有理有据,它看似一宗祖师之教言,实际是渊源於佛的悲心智慧。《观经》在点出真实意旨後,念佛的深意还来不及细讲,随即结束。《小经》承其遗绪,废舍万行,专讲称名。在往生正因段,释尊拣除非因,贬抑万行,称「少善根福德」;独举称名一行为多善根,一日七日念佛,必得往生。这就是典型的「废立」。善导大师贯通三经,处处彰显念佛,超越诸行。如「种种思量巧方便,选得弥陀弘誓门。」「自余众行,虽名是善;若比念佛者,全非比较也。」「念佛即是涅盘门」。乃佛乃祖,一片婆心,读後掩卷,使人感愧不已。
总之,不论天台、净土或其他宗派,作为宗派理论建构的工具,「废立之说」都是站定自家立场、统摄以外诸宗的必要手段。一宗之内,存「废立」,则修学有本;失「废立」,则进退失据。对净土宗行人来说,弥陀化身的善导大师,智慧甚深,悲悯有情,他上承释尊所说,下开众生所悦,楷定古今,废万行立念佛,千古以来,允为不易之铁案,可说早已经是无可翻案之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