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我的學佛歷程,應從參觀美國首都華盛頓的弗利爾藝術館開始,那時我只有十五歲。一天,拿著父母給我的一張史密森尼博物館的一日通行證,我純屬偶然地走進了弗利爾藝術館。進入大門不久,眼前便呈現出大大小小的大乘諸佛與菩薩聖像。當時的我對佛教一無所知,但卻立刻被展品吸引著。我著迷了,接著花了兩小時的時間走遍藝術館,沐浴在此地諸佛菩薩所發放出來的光輝。此次藝術館重點展出東亞佛教收藏品。回想起來,我這首次與佛法邂逅,實際上是經歷了一次虛擬的極樂世界漫遊。雖然我要多年後才重聞阿彌陀佛的聖號,但是學佛的種子早已在此時此地種下了。當擴音器傳來藝術館將在十分鐘後關門的消息,我便立刻跑到禮品店,將我身上所有的錢拿來購買佛教的書籍。
及後,我花了八年時間體驗禪修。二十歲出頭時,我跟一位老師學習日本曹洞禪。我誠懇並努力地開始每天定課習禪。這是我的亢奮期。我深信禪是解決世上所有病苦的最佳治療方法,也相信這是邁向當下開悟之道。抱著這個信念,我簡直像個十足的「傳道」者。我開始創立禪修團體,主辦佛教禪修專題講座,並漸漸引起地方媒體的關注。禪宗似乎是智慧之瑰寶,我覺得不將禪法與全世界的人們分享是不對的。我甚至暗地裏懷有成為禪師的願望。但是,佛陀當然對我另有安排。恰恰與我的期望相反,我學佛之路竟引領著我,從「智慧」返回平凡去。
我記不得什麼時候第一次讀到淨土法門,但我確知我對該法門沒有什麼印象。看來我一直以為淨土教只是一種變了相的佛法,教人死後轉升天堂的另一版本,與我熟識的基督教的根本觀念很相似。我又想,任何嚴謹的佛教徒,都不會去尋求這種「不切實際的夢想」的。佛教講求開悟,當下的開悟。管誰是天上的佛?阿彌陀佛?這顯然是堆砌出來的。我是釋迦牟尼佛的弟子。他是歷史上記載的佛。他就是佛。
一個人在雜亂無章的生命中,有時很難覺察到自己是怎樣被牽引的。開始學佛時,我仍然沒法完全擺脫家中基督教傳統思想對我的影響。我雖然在精神上脫離基督信仰,內心仍保留著有「更高生命體」這一概念。但我再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它了,便開始稱之為「奧秘」。隨著我深入研究佛教,憑經驗融入禪定的概念,如置「空性」於「奧秘」之上,但還很難與我所體驗過的「更高生命體」有對等的關聯。如何跟「空性」有相關呢?我沒想到這個所謂「奧秘」,原來是有一個名字的,而且我不久便會親叫著這個名字呢。
我開始願意正視淨土法門,是由於一位禪師對它比較肯定的推介。順理成章,我只能把淨土法門看成是另一種形式的禪,但出乎意料,「阿彌陀佛」的聖號卻具有一股吸引人的磁力。(或許這與在青少年時牽引我去弗利爾藝術館的那種磁力相同。)身為一個研究詩詞的詩人,長期以來我對於文字很有一種「味覺」反應,而「阿彌陀」這一名號的「味道」特別好。當我發出阿彌陀佛的聲音時,在考慮美感之餘,感到自心被掀動起來。我依然記得在做思維測試時,假想自己是一個淨土宗的虔誠信徒,在稱念彌陀佛名中。我感覺沉醉在氾濫的善緣和光明之中。儘管我的偏見揮之不去,但我感到這是一種宗教信仰的吸引力,而此宗教信仰就是我一直以來所忽略的「凡夫大眾所求的仰信式佛教」。
我常常說,一旦我開始念佛,禪修的日子就快完了。阿彌陀佛與其極樂世界的吸引力,我是明顯地和深深地感受到的。這明顯和深刻的感受,讓我陷入兩難的危機:「我要繼續投入禪修?還是轉入淨土呢?」這一陣子,我嘗試以「禪淨雙修」來解決此困局,但這是難以令人滿意的解決辦法。我把阿彌陀佛的聖號拿來作禪修,簡直是削弱了「我們是罪惡凡夫,極需要阿彌陀佛的救度」這一個淨土宗要義的基石。那麼我該如何抉擇呢?繼續做一個禪者,努力累積智慧,邁向未來,在靈修上尋求突破,抑或我對自己的所謂智慧,估量太高了……
我終於覺察到要解決這個危機,惟有直接研究淨土宗。因為日本的淨土真宗已經在西方國家弘揚一段時日,而且引發注目,出版過相當數量的英文著作,要正式研究淨土宗,我不可不從日本的淨土真宗開始。就像任何抱著誠懇、真切之心來尋求新嘗試的人一樣,我從一個開懷、自在、輕鬆和不經意的淨土宗求法者,慢慢地變成一個認真的「聞法者」,朝向體悟「一念信心」逕自進發。(日本淨土真宗的「信心」是「信仰之心」,不受破壞,對阿彌陀佛的信任是絕不懷疑,象徵著得生淨土的安心。)
一開始,我便對於真宗所言「信心」的概念有些迷惑。對我來說,「信心」是一個不必要的「結晶」的過程,它應該是流暢的、自然的、不用客觀化的。畢竟「信心」該如何被量化或掌握呢?但我是一個好學生,很想為「信心」這概念做點思維上的功夫。但很快地,我的困惑被強烈的沮喪所取代,因為我的疑慮隨著無意識的努力在擴散,並產生頑強的懷疑心態。
我為此沮喪了數年之久。我在這時期的困苦也不庸多說了,可以說的是,我實在是盡了全力去體悟那安住「信心」可能給我帶來的一種內心的安定。我甚至正式加入淨土真宗,期望更堅定的修學能加速我的得悟。可惜我不但不成功,反而造成有一段時期的類似神經衰弱症。我無法了解,為什麼經過長期認真的聽聞佛法教義,佛陀還是沒有授予我如金剛不壞般的「信心」。我又堅持了一段時間,但最終還是選擇離開淨土真宗,到他處求法。但我仍很感激各位真宗佈教師引導我學習的那一份善心。我最後只能總結一句 : 對我而言,淨土真宗並不是如其所言的「易行道」。
與此同時,我開始研究中國式的淨土宗。我搜尋英文網站,但只能找到靠自力修行,至心迴向彌陀的中國淨土宗。這對我而言是失望的,因為我知道我是無法做到他們要求的合格水平的。原因是我雖然曾多次認真的嘗試與努力,但我的身體一直出現強烈的反應,讓我始終無法吃素。再者,經過多年的禪修,無論是用數息法,或稱念佛名法,我自知無法持續地專注一心在某一件事上。對我來說,整個中國的淨土宗也是一條死路。在心靈朝聖路上讓我能有決定性突破的因緣還未成熟。
接下來的數年,我修學日本法然上人的淨土宗。日本淨土宗比日本淨土真宗偏重行持,而且強調長期稱念阿彌陀佛的聖號。這種行持,令長期困惑我的整個「信心」問題,變得不那麼迫切了。這不是說我要減弱「信心」的重要性,而是我開始讓出一條路,使我的信心在阿彌陀佛的聖號與誓願的培育下,得到自然的發展。
我從未正式加入日本淨土宗,因為我家附近並沒有任何日本淨土宗的團體,而我也覺得沒有加入的必要。我勤於修持,相信無論身邊有無同修的人,我都可以持之以恆繼續念佛的。雖然我清楚知道善導大師的思想對法然上人受惠甚深,但是我從未想到要親自去研究善導大師本身的淨土教理。我把善導大師歸類為我之前所認知靠自力修行的中國淨土宗,並認為法然上人是刪除了善導大師自力教理的一個改革者。當時,我並未重視善導大師的淨土思想,但是經由法然上人的淨土宗,我更進一步地朝向最純正的淨土法門之路前進。
2013年年中,我通過淨土宗的英文網站,首次接觸到善導大師的思想。這個網站使我既好奇又興奮。但我心想,這大概與我所認識知的中國淨土宗一樣,只是強調一般人幾乎不可能完全守持的戒律,或證得的念佛三昧。可是,當我發覺慧淨法師的開示內容完全與法然上人的教理一致,我的驚喜是無法形容的(註:當時我已把法然上人的教理尊崇為淨土教的「黃金準則」)。不僅如此,我發覺慧淨法師的開示內容,更深入地闡述了法然上人的教理,這是我之前學習日本淨土宗所未聞的。我一下子讀完所有網站的內容後,對阿彌陀佛產生由衷和深刻的敬意:原來阿彌陀佛對我的慈悲與關懷,比我所敢想像的還要更徹底和全面呢!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瞥見真正無條件大愛的展現。
這真是太好了,令人難以置信。開始時,我經常去瀏覽這個網站,細心閱讀,努力尋找任何可以讓我不能跟隨這派淨土宗的理由,但我一直都找不到。於是,我開始與加拿大的淨普居士聯繫(註:淨土宗溫哥華共修會負責人.淨土宗中英譯小組成員),並接二連三地向他請教。我記得我曾經問淨普居士:佛是否接受人們的「禱告」,或將功德迴向,以滿足世俗所求,例如,我們是否可以將功德迴向轉讓給生病的家人呢?(要知道,日本淨土真宗是禁止對佛有如上的請求的。法然上人本身也清楚地對此表示反對,然而作為一個團體,日本淨土宗對此卻較寬容)。
淨普居士告訴我說:只要我們自己不用向阿彌陀佛要求什麼特定的回報 (阿彌陀佛能觀知一切,包括一個人的業該何時受報,又我們是否可以用佛的功德力來改變現世業報等),但我們仍可以為我們喜愛的人作祈求,或無私地為了世間更美好而請求阿彌陀佛加被的。我聽了後,目瞪口呆,原來阿彌陀佛不只要在我生命結束後,接引我到極樂世界,同時還要庇佑我的現世生活。這個觀點是新的嗎?還是早已有呢?但若是善導大師所言,為什麼後來失傳了?無論如何,在我的經驗中,善導大師所展示的阿彌陀佛形象,對眾生的慈悲救度是遠超過其他宗派的。一次又一次地,善導大師的教理所表現的慈悲與智慧,都超乎了我的期許。我謹慎地一步又一步向前,我的內心掙扎著,充滿著法喜。不久之後,我知道我最深心的渴望,就是依據善導大師的義理來修持。
2014年10月我皈依了淨土宗,慧淨法師慈悲,替我取了法名「淨行」。「淨行」就是純正的淨土行持。自從我修學純粹的淨土法門以來,我感到心靈上朝聖之旅,雖尚未結束,卻已邁入了極安穩與喜樂的最終階段,就好像一個人經過了長途歸鄉的旅程,一旦踏進了自己國家的邊境,就感到心安了。雖然他尚未到家,但是他已感到很安全。我初次邂逅淨土法門時,那種歡悅與喜樂的感受重新湧現。我不用擔憂自心清淨不清淨,不論我的心境如何,也不管我的想法與感受,我能夠完全地依靠阿彌陀佛。當我心黯淡時,阿彌陀佛的佛光與聖號常在保護我,安慰我。十多年前在弗利爾藝術館所種下佛緣的種子,現在已長成為奇妙的、七彩繽紛盛開的蓮花。
宗教信仰是個奇妙的東西。人的生與死皆需倚賴宗教信仰,然而我們必須以最謙卑的心,小心翼翼地緊握著自己的信仰。縱使我們有過超乎自然或是靈異的體驗,也應不時提醒自己,在此生我們只能相信,而非確實地知道(我們更需讓身邊無信仰的人了解此點)。可是,這個赤裸裸的現實與我們意識裏的活生生、捨身、活躍之信心,是不可思議地同時並存的。對於有信仰的人,阿彌陀佛的存在是無可爭辯的。他是一種秘密的力量和喜樂,懷在我們的生命輪迴裏。阿彌陀佛慈悲的誓願,使我們以寧靜與祥和來面對生死問題,阿彌陀佛的聖號治癒我們的「智慧」和愚痴。對我而言,依循善導大師的教理,能讓我活在人類的無知與信仰的熱情兩者充滿動態的張力中,而得到裨益。這一切都歸功於善導大師與慧淨法師所闡揚的深遠、豐富和踏實的教理。經此純粹的淨土法門,我的心最後安頓下來,並終於踏上回家之路。
南無阿彌陀佛!
2015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