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初,在淨宗書院點校《現果隨錄+見聞錄》之後,又協助修潤《冥報記》+《冥報記輯書》的出版。由於《冥報記》的內容精彩,我去中央圖書館蒐集了相關資料,寫成一篇論文,刊登在專業的學報。如今已過了16年,年紀與經歷讓我對佛法修行的視野與心境又有不同,且搜尋了網路,發現【淨土宗弘願寺】網站張貼了《冥報記》53則故事的白話譯,【淨宗學院】網站也有、影音、有聲書、基礎教育、冥報記,【佛弟子網】也製作了冥報記的佛教卡通……可見此書在佛教界弘法上的普被重視。
今日重閱此書,另有一番滋味,因此將當年的論文做了刪節與改寫,當作《冥報記》導讀,或许有助於蓮友們易於了解此書的內容。
前言
《冥報記》被称为「釋氏輔教之書」或「佛教小說」。《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都曾著錄,且不久之後就有郎餘令的《冥報拾遺》,中唐顧況也曾提及;這說明了此書在當時是頗受重視的。
有學者認為:唐臨編集《冥報記》乃為了教育民眾,他在長期的「司法官」業務中,目睹了無數「罪與罰」的現報,也養成了悲愍之心。因此,在他書中結合了傳統的命運觀、道德觀,及佛教「報應記」,而對大眾得到了良好的傳播效果與社會效益;有人認為這類「釋氏輔教書」是蒐集「向佛菩薩祈禱、懺悔,或念佛、誦經、造像,而有感通靈異之事蹟」的作品,以「記」「傳」為名,為了宣揚佛教的教義與靈驗,令人起信入教。唐代以下這些釋氏輔教書,因其信仰觀念之流布,而發展了民俗性的「勸善書」系統。
從這個角度看《冥報記》及同類的輔教小說,可說他們所傳錄的,多為個人或集體「經驗的事實」,傳聞的內容是具體活現的,有當事人身歷其境的感動、震撼,也有對他人好言相勸的熱誠、悲憫,宗教情感在這些簡單的敘述(見證)中流動,提供了共同的資訊,可說是教眾同修的內部教材,因彼此信心的充實、及經驗的印證,而肯定其價值。如《觀世音應驗記三種》的序文,傅亮:「以所憶者,更為此記,以悅同信之士云。」張演:「即撰所聞,繼其篇末,傳諸同好云。」陸杲:「益悟聖靈極近,但自感激。信人人心有能感之誠,聖理謂有必起之力。以能感而求必起,且何緣不如影響也。善男善女人,可不勗哉!」其寫作(傳述、紀錄)來自於信仰者的感恩與真誠,乃教徒之間,信仰的交流、互助,關乎心靈的安頓與生命的救濟,是現實而嚴肅的。從宗教之立場:一、為了啟信民眾而寫,而非取悅於文人。二、以「傳述事實」為心,不及文飾。三、直陳「見、聞」,皆有憑據,不敢「妄語」虛構也。傅亮、張演、陸杲等人,對「觀世音應驗」故事的繼承、蒐集、紀錄,是由「信仰心」發動的宗教行為,而非以追求「有趣的情節」為目的。
一、作者身世與寫作動機
唐臨(601~660?)為唐初名臣、法官、文學家,他的祖父唐瑾才學兼備、智德雙全,在當時「爲朝望所宗如此」「時論多焉」「搢紳以爲榮」「朝野以此稱之」。這樣的人格與家教,多少也影響及於隔代的唐臨,如《舊唐書》本傳,讚其「儉薄寡欲,不治第宅,服用簡素,寬於待物。」《新唐書》本傳亦云:「性旁通,專務掩人過。見妻子,必正衣冠。」外祖父高熲在589年之前已捨宅為寺,唐臨小時常訪(長安)母家,因而接觸佛教;武德九年(626)因玄武門之變而被貶官為「萬泉縣丞」,這期間皈依了僧徹。因此,唐臨的人格特質既來自儒學的修養,亦有宗教的薰陶。而最為人稱道的是,他在萬泉丞任內「每遇春暮,縱囚返家耕種,並約定歸獄期限,囚等皆感恩貸,至時畢集獄」;及遷大理卿(最高法院,主管刑獄案件的審理),「治獄廉明」。因為,事關人命,不可輕率,若誤傷無辜者,旣亂國法、又失陰德。至於唐臨為什麼撰述《冥報記》?書前自序云:
夫含氣有生,無不有識;有識而有行,隨行善惡而受其報,如農夫之播植,隨所植而收之。此蓋物之常理,固無所可疑也。
上智達其本源,知而無見;下愚闇其蹤跡,迷而不返;皆絕言也。中品之人,未能自達,隨緣動見,逐見生疑;疑見多端,各懷異執;釋典論其分別,凡有六十二見,邪倒於是乎生者也。……
釋氏說教,無非因果;……然其說報,亦有三種:一者、現報:謂於此身中作善惡業,即於此身而受報者,皆名現報。二者、生報:謂此身作業,不即受之;隨業善惡,生於諸道,皆名生報。三者、後報:謂過去身作善惡業,能得果報,應多身受;是以現在作業,未便受報,或於後生受、或五生十生,方始受之,是皆名後報。……
然今俗士,尚有惑之,多習因而忘果、疑耳而信目。是以聞說後報,則若存若亡;見有效驗,則驚嗟信服。
昔晉高士謝敷、宋尚書令傅亮、太子中書舍人張演、齊司徒事中郎陸杲,或一時令望、或當代名家,並錄《觀世音應驗記》;及齊竟陵王蕭子良(劉義慶)作《宣驗記》、王琰作《冥祥記》,皆所以徵明善惡、勸戒將來,實使聞者,深心感悟。臨既慕其風恉,亦思藉以勸人,輒錄所聞,集為此記。仍具陳所受,及聞見由緣;言不飾文,事專揚榷。庶後人見者,能留意焉。
文中多有混合佛道的觀念與詞語:「含氣」有生,有六根六塵六識,發為「善惡」之行,隨其行之善惡而受「苦樂」之報。他所要宣說的重點是「善惡(因果)之報」,以此建立知見,並依此而生活、行為;這可說是一種宗教的「信仰」與「修行」。世人多因無知或邪見,而縱欲為惡、或胡作非為,雖逞一時之快,終受無窮之殃!一般人之所以不信因果業報,多半是貪著「現世欲樂」、偏執「感官經驗」,卻不能深入觀察其虛妄而轉心向道也!
唐臨身為朝廷法官,卻有悲天愍人之懷,不僅治獄要得其實,定罪也要求其寬,他認為:犯罪之人多由於不明因果、不修道德,以致隨業妄為,枉受惡報。所以,問題在於「知見的正邪」而非「心性的善惡」--上智、下愚之區分,「達、闇」「知、迷」之對照,以及中品的「隨緣動見,逐見生疑;疑見多端,各懷異執」,「凡六十二見」「邪、倒於是乎生」,這也是唐臨錄集此書的原因。
唐臨自稱在儒學教養之外,能信解奉行這樣的常理,而不陷於某種理性、人文的獨斷與排斥,確實是「幸」!為了糾正這些邪見異執,說:「竊謂儒書論善惡之報甚多:近者報於當時,中者報於累年之外,遠者報於子孫之後。」並列舉了古(儒)書中許多「論善惡之報」的事證,這算是一般人的通例;另如「虞舜、周文,桀紂、幽厲,三代、秦皇」的事蹟,雖也通於「善惡之驗」,但秉著儒教尊君的觀念又說:「事涉王道、理關天命,常談之際,非所宜言。」就本分上可言的,是那些微細瑣碎,易於觀察、足可徵驗的事件:「今之所錄,蓋直取其微細證驗,冀以發起同類、貽告子孫,徵於人鬼之間,若斯而已也。」且其宣說的對象:「以悅同信之士」「傳諸同好」,不是炫奇好怪的娛樂,而是為了「實使聞者,深心感悟。」「後人見者,能留意焉。」其心態是嚴肅的,其目的是現實的。
「報應」之說據慧遠《三報論》而鋪陳,且與前述的「近中遠」三報相應,又說:「釋氏說教,無非因果;因即是作,果即是報;無一法而非因,無一因而不報。……於此三報,攝一切法,無所不盡。足令諸見,渙然大悟!」這就是釋氏輔教之書的效用。
唐臨又從世俗的觀察中得出一個結論:「聞說後報,則若存若亡;見有效驗,則驚嗟信服。」後報遙遠而無憑,現報當前而可驗,因此對專注於現實利害的民眾而言,三報中仍以「現世、立即」的報應,最直接令人信服,故此書所錄多是這類事蹟。
序言之最後提及《觀世音應驗記》《宣驗記》《冥祥記》等書:「皆所以徵明善惡、勸戒將來。」這幾部小說的撰者皆南朝文人,出於各自的佛教信仰而編述;其內容多為了現世利益,因此,較多宣揚「觀世音菩薩」各種救苦救難的事蹟;唐臨受其感發而仿作,然而,唐臨生於政局大致穩定、佛教頗為興盛(宗派成立)的时代,故其記中多以「自作自受」「改惡修善」的業報為重。他創作的動因並非親歷了「經、像」的應驗,而是旁觀者與理性;他認為中國文化早就有「王道」「天命」為歸宿的報應之談,可與佛教的「因緣果報」認同與溝通;一般人多半是平時「不信」因果而敢於作惡,受報應了才「驚嗟信服」。
綜觀此書大部分故事,其報應乃通於「現、生、後」三世;因此或可解釋為「陰譴」--《冥報記》與《冥祥記》的名義或有關聯,後者偏於「誦經念佛」之祥瑞,前者重在「失德作惡」之報罰。
至於其寫作態度是:「具陳所受,及聞見由緣;言不飾文,事專揚榷。」也即是在每一條故事之末,註明其來源(傳承經緯),多為當事人、或傳承者之口述,而其注文懇切周到,乃為了使故事客觀化、真實性,而令人「信服」果報之說。
六朝以來的「因果報應」論,漸與本土的儒道思想及民間迷信混合,而趨於複雜化、通俗化,以祈求「福祿壽」之類的現世利益為主。《冥報記》中所宣揚的即是這種中國化的報應觀。
二、內容的分類
以下根據53+69則的內容,依「信仰的深淺」另做分類、討論:
〈一〉、報應論—1.善惡業報 2.冥界經歷
〈二〉、修行觀--1、一般的「經、像」靈應,及持戒、齋僧、造塔等
2、特定法門:(1)《法華經》與觀世音菩薩(2)金剛經(3)淨土教
〈三〉、正反形象—1.出家修行之典範,2、滅佛謗法之惡報
〈一〉、報應論
這類故事的數量較多,所涉及的是屬於一般性的善惡心行,所強調的是「業報不失」的理論與事證,勸勉大眾慎勿作惡,免致惡果;或已造惡因,則多修福業。對因果業報的「不信」,一般人多由於無知,少數人或出於傲慢,也有因其難以徵驗而存疑的。如元大寶與同僚相約:「若先死者,當來報因果之有無也。」他死後,即托夢相告:「今乃知(善惡之報)定有不虛,故來報君,其勉修福業。」問其狀,則云:「冥報固不可說,他亦不可道。」(唐.元大寶,頁48)生前不信,死後乃知,可向世人現身作證,強化其行善止惡的信念。但所谓「冥報」的詳細內容,之所以「不可說」,或因時候未到、或因複雜難言,但多半是有徵可信的。其次,就倫理功能而言,以正面的心態「信」其有,必可端正身口意三業,於自於他皆受其利。
又孫寶死後,問冥官:「未審生時罪福,定有報否?」官曰:「定報。」又問:「兼作罪福,得相屏除否?」官曰:「得。」(隋.孫寶,頁29)按,罪福必有報——生前若無現報,死後必有冥報:「人死,各從本業受報」(同上)。
《冥報記》中「懺悔滅罪」最典型的例子是楊師操,於唐初任官,退休後躬耕為業,「然操立性,毒惡暴口,一生已來,喜見人過,……無問大小,常生恐嚇;於自村社之內,無事橫生整理,大小譏訶,是非浪作。」這樣的性行,漸至「惡心日盛,人皆不喜見。」他亦自知性惡,曾向人說:「吾性多急暴口,從武德已來,四度受戒,持行禮拜,日誦經論,化人為善,然有大小侵己,操不能忍!」某日,有人來告云:「東陽大監,故遣我追儞,為儞自生已來,毒心纏縛,不能忍捨,逢人即說勸善,己身持戒不全;慳貪不施,自道我有善心,供養三寶,然未曾布施片財;雖口云慙愧,心中即生別計,惑亂凡俗,為此喚汝。」隨即暴斃,而魂神入冥,遊到「猛火地獄」,據說此獄是為「持戒不全、修善中休、知而故犯」者準備的,而「楊師操,一生喜論人過,……今欲遣入此處。」師操聽了,惶恐叩謝,且問:「若為得脫?」答云:「儞但至心禮十方佛,殷心懺悔,改却毒心,即隨往生,不來此處。雖懷惡意,一期能悔,如菩薩行,不惜身命,得生淨土。」師操便依教發露,殷勤懺悔,遂放還家,經三日得活。便向惠靖禪師處,改過懺悔;並從此「每一食長齋,六時禮懺。」後於夢中有人來云:「儞既止惡,更不追儞,但儞勤誠修善,不須憂之。」(唐.楊師操,頁142)另:張法義於華山遇僧,為說:「俗人多罪累,死皆入惡道;誠心懺悔,可滅之。」即為他行懺滅罪。法義死後,於冥間受審,該僧也入冥求情,閻王為此「特放七日,還家修福」(唐.張法義,頁74)又,孔恪本應受罪,冥官放他七日,歸家追福,他還陽後:「大集僧尼,行道懺悔,精勤苦行。」(唐.孔恪,頁78)這兩例都說明了:本罪所應受之惡報,仍有轉化的可能;而轉業滅罪的方法,最直接有效是「如法懺悔」。
1、善惡業報
《冥報記》中惡業惡報的事例甚多,尤其惡業之首的「殺生」最嚴重,如:「竇軌,性好殺戮,……多殺將士。」後來病篤,見許多人頭來索命,言畢而薨。(唐.竇軌,頁80)又韋姓男與某婦人誓不相負:「累年,失寵愛,婦人怨恨;韋懼其及已,因縊殺之。數日,韋身遍癢,因發癩而死。」(韋姓男,頁74)又如康抱坐其兄叛亂,當死,而自匿於京師十年;後被曾姓舊識出賣而伏法,死前曰:「我誠負官,死自我分;然無負於卿,卿與我故知,不能相濟,曷反如此?若死者有知,必當相報!」果於數日後,取其頭去。(隋.康抱,頁72)以上三則殘殺、謀殺、陷殺的例子,也許可追溯到前世的殺報因緣;如戴天冑曰:「吾生時,誤奏殺一人;吾死後,他人殺一羊祭我。由此二事,辯答辛苦,不可具言。」(唐.戴天冑,頁42)「人命關天」——人與人相殺,可依法量刑,或私下報復,表面上似是公平的。但若以人類而殺害畜生,則只有「冥報」償還了,如:姜畧少好畋獵,後遇病,見數千無頭鳥繞床鳴叫:「還我頭來!」於是頭痛氣絕,許久乃蘇。(隋.姜畧,頁63)又,潘果於塚間見一走失之羊,乃捉以歸家;其羊中路而鳴,果乃拔去其舌,於是夜烹食之:「後一年,果舌漸小,遂銷盡。」(唐.潘果,頁70)又,趙文若病重,見有眾多豬、羊、雞、魚、鵝、鴨之屬,競來責命;死後下地獄:「見受罪處訖,(冥)王付一盌釘,令文若食之;并用五釘,釘文若頭、項,及以手足,然後放過。」復活後,頭、手足常痛。(隋.趙文若,頁113)又,李壽性好畋獵,長殺狗餧鷹;旣而生病,見五犬來責命:「既無罪殺我,又未死間,汝以生割我肉,臠臠苦痛,吾思此毒,何有放汝耶?」有人為他請命曰:「殺彼,於汝無益,放令為汝追福,不亦善乎!」犬乃許之。李壽還陽後,遂患偏風,肢體不隨。(唐.李壽,頁121)這幾則都是殺畜之報,己身承受,雖許諾為之修福以抵死,但活罪難逃;可見殺生所致之怨氣難解也。
也有個人殺生而殃及眷屬的,如:李寬好田獵,常養鷹數十:「後生一男,口為鷹嘴,遂不舉之。」(隋.李寬,頁62)王將軍好獵,所殺無數。生女七歲,忽爾走失;後於三十餘外里棘中尋得之,口作聲似兔鳴。抱歸家,月餘不食而死。(隋.王將軍,頁56)這或是受了傳統「家族承負」說的影響,或因其子女為了償宿業而托胎於此以承其父所造殺業也。總之,業報說旣涉及「三世」以上,則眾多因緣的錯綜複雜,並非凡夫所能知曉。
又由於凡人不能測知「業報」的實情;而認為冥界的審問、取證,或可彌補這方面的缺失,讓人們於因果報應更確定,如孔恪與冥官的問答,乃論心(動機)不論事(行為),且令犯者自知罪過所在:
(冥)官曰:「汝殺牛會獠,欲以招慰為功,用求官賞,以為己利;何云國事耶?……客自有食料,無鴨。汝殺供之,以求美譽,非罪如何?又復殺雞卵六枚。」「汝殺他命,當自受之。」(唐.孔恪,頁78)
殺生乃極重之罪,以同理心而言,萬物莫不貪生怕死,是以佛教制戒,於重要經論中,對「慈心不殺」及「殺生惡報」多方勸戒。
相對於「殺生」的惡報,書中也有兩則關於「放生」的善報,如嚴恭偶然以經商錢買黿放生,而當天黃昏:「有烏衣客五十人」,到他父母家寄宿,「并送錢五萬付恭父曰:君兒在楊州市,附此錢歸,願依數受也。」其父受之,「記是本錢,而皆水濕。」(陳.嚴恭,頁19)除了「錢歸原主」之外,似無其他善報;但嚴家經歷了這般神異之後:「共往楊州起精舍,專寫《法華經》。遂徙家楊州,家轉富,大起房廊為寫經之室,莊嚴清淨,供給豐厚,書生常數十人。」歸信了佛教,廣作佛事,從此神靈護法,成了三寶吉祥之家。就宗教的立場,由俗入信,是娑婆眾生最大的福報:「佛法難聞今已聞」,正是善根成熟、功德發用的機緣。又如:「蜀人將決池取魚,嘉運時為人講書,得絹數十匹,因買池魚放之。」由於這件善行,得免於被東海公勾攝入冥為官。(唐.馬嘉運,頁75)另一則說趙文若曾入地獄,受「吃肉殺生」之報;還陽後,夢見青衣婦女來乞命,文若得知屬下將為他殺一小羊;乃報云:「汝急放却,吾與價值,贖取放之。」贖羊放生,是為己免罪也。(唐.趙文若,頁113)
其次,有幾則關於「偷盜」的,其罪行似小,報應卻很重,如:某人母生前私取其子五升米送給女兒,死後「坐此得罪報,受驢身」,在其子家勞役五年以為償,卻被其子「以非理相苦」,乃向其女投訴:「涕淚交流,不食水草。」(隋.王午戒,頁71)又筆工趙士之女:「往年未死時,盜父母錢一百,欲買脂粉,未及而死。」錢雖未用,而「盜行」已成,死受「青羊」身,該被殺傳食以償父母,乃向來客求援而得免。(唐.趙大亡女,頁69)與此類似而更悽慘的,有韋慶植之女:「嘗私用物,不語父母,坐此業報,今受羊身,來償父母命;明日,當見殺。」乃托夢其母以乞命,又現形來客以求情,其父皆不信,仍殺之。(唐.韋慶植亡女,頁85)這三則都是自家內偷竊,且錢物甚少、動機單純,當事人是親子關係,按家法亦情有可原;只因生前隱瞞,死後受「驢、羊」身以償;但故事卻讓牠們有機會(現形、托夢)向旁人(妹、客)自訴、求情;結局則有好有壞:或信其言而送佛寺安養、或不信而仍以畜生殺之。
以上為十惡業的「殺、盜」兩項;此外,有三則關於「不孝」的故事:河南人婦,養姑不孝;姑兩目盲,婦切蚯蚓為羹以食之;姑竊藏一臠,留以示兒;兒還見之,欲送婦詣縣:「未及,而雷震,失其婦;俄從空落,身衣如故,而易其頭為白狗頭,言語不異。」後來乞食於市,不知所終。(隋.河南人婦,頁66)此婦之心行,人神共忿,未及送官,先受天罰——人身狗頭,以示其為「衣冠之禽獸」也。其次:謝弘敞妻生前,曾以不淨盌,盛食與親;於地獄中:「以銅汁灌口,非常苦毒。」後雖還陽,而口內皆爛。(唐.謝弘敞妻許氏,頁117)所犯過失,是疏忽、或惡意?此處並未辨明,但依其行為之性質,而受同類的果報。又,張法義曾「張目私罵」其父,冥司判他「杖八十」(唐.張法義,頁86),所罰似輕,或因此人「年少貧野,不修禮度」,情有可原也。
最後,有一則「虛應虛受」的例子,從反面說明「業感報應」的嚴謹:梁武帝微時,識一寒士;即位後,偶於苑中見其牽舟,乃答應他:「明日可上謁,吾當與汝縣令。」此人幾次奉勅而往,皆有事而不得通,乃問沙門寶誌,寶誌告之曰:「終不得矣,但受虛恩耳。過去,帝為齋主,君具疏,許施錢五百,而竟不與。是故今日,但蒙許官,終不得也。」(梁時一寒士,頁18)
2、冥界經歷:
佛教小說宣揚「善惡業報」的故事中,最聳動的模式是:「死而復甦,自說見聞」。這其中包括了暴死(或受聘)、入冥、審判(受刑)、游觀、還陽、述說、補過等內容。《冥報記》這類故事也較多,如<唐.眭仁蒨>(頁33)先說仁蒨「少有經學,不信鬼神,常欲試其有無。就人學之十餘年,不能得見。」後以殊緣,認識了「臨胡(鬼)國長史成景」,且結為至友:「經十年,凡數十相見。後忽駐馬,呼蒨曰:比頻見君,情相眷慕,願與君交遊。」接下去有兩個重點:一是情誼的發展,二是果報的說明:
(仁蒨)問:「佛法說有三世因果,此為虛實?」(成景)答曰:「實。」蒨曰:「即如是,人死,當分入六道,那得盡為鬼?」……景曰:「其得天道,萬無一人,如君縣內無一五品官;得人道者有數人,如君九品;入地獄者亦數十,如君獄內囚;唯鬼及畜生,最為多也,如君縣內課役戶。」蒨曰:「鬼有死乎?」曰:「然。」蒨曰:「死入何道?」答曰:「不知。如人知死,而不知死後之事。」
蒨問曰:「道家章醮,為有益否?」景曰:「道者,天帝總統六道,是謂天曹;閻羅王者,如人間天子;太山府君如尚書令,錄五道神如諸尚書。若我輩國,如大州郡。每斷人間事,道上章請福,天曹受之,下閻羅王云:『某月日,得某甲訴云云,宜盡理,勿令枉濫。』閻羅敬受而奉行之,如人之奉詔也。無理不可求免,有枉必當得申。」
蒨又問:「佛家修福何如?」景曰:「佛是大聖,無文書行下。其修福者,天神敬奉,多得寬宥。若福厚者,雖有惡道文簿,不得追攝。此非吾所識,亦莫知其所以然。」
這篇文字可視為《冥報記》中「三界」觀的完整說明;其審斷人事的組織,是佛、道混合而重新安排——天帝、太(泰)山府君是本土的信仰,佛、閻羅王、六道是外來的觀念;這裡卻將「閻王」插置於「天帝」與「太山」之間,成了嚴密統署的體系;而佛陀的地位、及(信佛)修福者的功德,被提高、超越於「天曹、惡道」的管攝之外;全書大部分的故事在演述這樣的觀念——雖然善惡各有報,分毫不差;而信佛者,或先做福業而減夙罪、或已造惡業而後追福,皆因佛(菩薩)之大悲願力而得寬宥;為何如此,書中云:非一般人所能知也。
雖如此說,但《冥報記》中有關「冥司地府」的描述,似乎仍是閻王與太山各行其是,很少同時提及,且表現了不同的風格;例如書中幾則對「閻羅王」的形容:「至一官曹,廳事甚宏然,其庭亦廣大,……一大官坐高床座,侍衛如王者。」(唐.李山龍,頁52)又:「見宮門,引入庭,見(武帝)共一人同坐,而有加敬之容。」(周武帝,頁59)又:「(王)宮在東,殿宇宏壯,侍衛數千人。」(唐.張法義,頁86)排場與權位似乎很大,但或因閻羅王傳入中國後,雖納入「天帝」的統轄,主斷亡魂業報之事;但似乎多以「冥王」的尊貴身分,處理佛教相關的案例,如:「(釋慧如)被閻羅王請,行道七日。」(唐.釋慧如,頁7)「王指座謂山龍曰:可升此座誦經。……升座訖,王乃向之而坐。」(唐.李山龍,頁52)「王起迎僧曰:師當值來耶?……然師為來,請可特放七日。」(唐.張法義,頁86)
至於其他的冥判事件,則多由太山府君及其他冥官處理,如:「僧問曰:聞世人傳說,泰山治鬼,寧有之也?神曰:……有之。」(隋.宿太山廟客僧,頁24)又:「我今任太山主簿,已請天曹報殺卿!」(隋.康抱,頁72)而本書中太山府君的轄屬州縣與官吏名目較複雜,形象也較人間化:有家室兒女,須睡眠、可欺瞞;其職司系統也有循私貪污、錯拘暴虐等缺失。由於這些近似於「人道」的特色,發展出一種人鬼(神)的情誼,如前例成景對眭仁蒨說:「與君相遇也;吾乃能有相益,令君預知禍難而先避之,可免橫害。唯死生之命,與大禍福之報,不能移動耳。」又以其從騎掌事贈之,遣隨蒨行:「有事令先報之,有爾所不知,當來告我。」後來,仁蒨曾具饌饈、金帛以贈成景:「鬼神道中亦有食,然不能飽,苦飢;若得人食,便得一年飽。……鬼所用物,皆與人異;唯黃金及絹,為得通用。然亦不如假者,以黃色塗大錫作金,以紙為絹帛,最為貴上。」人鬼之交愈深切。數年後,仁蒨遇病,成景告以:「太山主簿闕一員,薦君為此官;案成者,當死。」又百般為他設法,終得免死。後因本縣為賊所陷,死亡略盡;仁蒨為掌事所導,竟以獲全。
另一則<唐.兖州人>(頁135)與此類似:兖州張某,因詣京赴選,經太山而謁廟祈福,見府君第四子之儀容秀美,心生愛慕,乃祝曰:「但得四郎交游,詩賦舉酒,一生分畢,何用仕宦!」果然感得四郎現身來告云:「今歲不合得官,復恐前途,將有災難,不復須去也。」張不從,與同伴夜行,被賊劫掠,幸得四郎搭救。後來,張無官而歸,四郎帶到府中作客,歌舞飲宴,同室而寢。這裡寫泰山府君也有家庭子女,其居處:「有飛樓綺觀,架逈陵虗,雉堞參差,非常壯麗,侍衛嚴峻,有同王者所居。」而人神交往,並無任何隔礙;且府君亦嘉許張某:「汝乃能與我兒交游,深為善道,宜停一二日醼聚。」類似的世間情誼,淡化了「太山治鬼」的森嚴性;後段又說:張某偶然在府中見其妻「於眾官人前,著枷而立。」乃告知四郎,遂召冥官設法:「司法乃斷云:此婦女勘別案內,嘗有寫經、持齋功德,不合即死。」張某夫妻乃辭別四郎,借馬同歸,而「妻雖精魂,事同平素,行欲至家,去舍可百步許,忽不見。」張某趕回,開棺,其妻起坐笑曰:「為憶男女,勿怪先行!」這段寫陰間斷案的徇私,及世間眷屬的貪戀,並無批判之意,而是突顯「人道」情感的珍貴;這或許是《冥報記》所呈現的,唐代佛教小說「世情化」的傾向。若再細分,「入冥遊觀,還陽自說」的故事可有兩類:
a、應訊或錯勾——
以下數則,本因「罪業」成熟而入冥受訊,後經對質無過而釋放、或得僧人救護而免死,暫回陽間,懺悔行道以贖前愆。其進行式大致如此:「暴病死,……經××日而蘇,自言:初死時,被鎖官數人收錄,至一官曹(府)。」接著便是地獄的經歷見聞。如:「王璹,暴病死,經二日而蘇,自言:初死時,見四人來至其所云:追汝!璹隨行,入一大門,見有廳上西間,有一官人坐,形容肥黑;廳東間,有一僧坐,與官人相當,面向北。各有床褥几案,侍童子二百許人,或冠或否,皆美容貌。階下有官吏文案……。」王璹是被拘來與某亡者對質,經查「無罪」,而放他還陽。較奇特的是:主事者除了廳西的「官人」之外,廳東另有一「僧」,王璹獲釋:「至東階下拜僧,僧以印印璹臂曰:好去!」須其印乃可通行;而此僧之來歷與職位,並無說明。更不可解的是,出獄途中受了諸般刁難:又被某官怒斥「搭耳」,幸得門吏以手挑之,才免於耳聾。出門後,又有吏來討人情,索取三千白紙錢,十五日內準付;王璹許諾了,才為他指路返家;璹復甦後,忘不與錢,隔天又病,冥吏親自來討,幾經波折、兩度挑剔,才給付了事。(唐.王璹,頁81)這段經歷中,有私刑的、有暗助的、也有索賄的,不異於人間的官僚行徑。
類似的例子,另有李山龍:「暴病亡,……七日而蘇,自說云:當死時,被鎖官收錄,至一官曹,廳事甚宏然,其庭亦廣大。庭內有囚數千人,或枷鎖、或杻械,皆北面立,滿庭中。」閻王問他做過什麼福善業?山龍說:「誦《法華經》兩卷。」王稱此大善,請他升座誦經,並讓他歷觀諸獄,並放他還陽;卻有三人來討索賄,據說是「前收錄君使人,一是繩主,當以赤繩縛君者;一是棒主,擊君頭者;一是袋主,吸君氣者。見君得還,故乞物耳。」山龍復甦返家後:「剪紙作錢帛,并酒食,自送於水邊燒之。」(唐.李山龍,頁52)這裡的重點在於稱說「誦經之福」可免地獄之罪;而讓此善人參觀各獄,證明「此諸人者,各隨本業,赴獄受罪」,給亡魂「悔過、補救」的機會;更可強化他(讀者、信眾)對學佛作善的信心——這類情節正是「輔教小說」的套式。
其次兩則,都是罪(業)死入冥,卻被高僧所救的例子;如張法義曾於華山巖穴中遇僧,為他「懺悔滅罪」;後來法義病死又蘇,自說:「初死,有兩人來取,乘空南行,至官府,入大門,又巡巷,左右皆是官曹,門閭相對,不可勝數。」冥官將法義過錄事:「始錄一條,即見巖穴中僧來……曰:張法義是貧道弟子,其罪並懺悔滅除,天曹案中已勾畢;今枉追來,不合死。」閻王說:其他罪案已滅除,只有「張目罵父」一項,「在懺悔後,不合免。」「然師為來,請可特放七日。」僧請閻王印之,曰:「可急去!還家修福。若後來不見我,宜以印呈王,王自當放汝也。」(唐.張法義,頁86)僧人在地獄中似有威權,甚至「當值」,冥王雖依犯者之業而行罰,也須給僧面子,特放七日以「修福」補救。又如鄭師辯:「暴病死;三日而蘇,自言:初有數人見收,將行入官府大門,見有囚百餘人,皆重行北面立,凡為六行。」辯憂懼,念佛,忽見生平相識僧來,曰:「吾今救汝得出,可持戒也。」乃代向冥官說其福業,官曰:「放之。」僧領他出門,為授五戒,又以瓶水灌其額、給黃帔一枚說:「日西當活。」並示其歸家之路。(唐.鄭師辯,頁49)這是生前不修福,下地獄還有救的特例。兩則又都提及「時間」的差異性:「七日,七年也」,「死生,反晝夜也」。冥界七日等於陽間七年,且彼此之晝夜顛倒。
其次,錯追而入冥的:孫寶少時「死而身暖,經四十餘日乃蘇,自說:初被收,詣官曹內。」忽見其母言:「從死以來,久禁無進止,無由自訴。」隔日,冥官判寶無罪,放出;寶代其母陳情:「寶母福多罪少,乃被久留。若有定報,何為如此?」官吏勘別簿,果如所言,因命釋放,配生「樂堂」,彼處「如好宮殿,有大堂閣,眾人男女,受樂其中。」寶在彼歷觀遊戲月餘,而無還意;被伯父責曰:「汝未合死,何不早還?」因以瓶水,遍淋其體,遣之還陽。(唐.孫寶,頁29)孫寶「無罪而被收」、其母「福多罪少而久留」,連續兩次差錯,只為了借孫寶之口,說明「生時罪福定有報」「兼作罪福得相折除」之理;並介紹所谓的「樂堂」——此為「福多」者的配生處,孫寶「業惡,不得生樂堂;但以未合死,故得客遊其中。」樂堂是位於「冥界」某區之宮殿,或與《幽冥錄.康阿得》的「福舍」,似是天堂與地獄之間的(暫時)處所,雖不如淨土,但男女可受樂於此。
另一則也是錯勾,但半途放回;其精采處,在於「還魂」的描寫:孫迴璞於半夜,被兩人帶到至苜蓿谷,遙見另兩人說:「汝等錯!宜放彼人。」璞循路而還家:「見婢當戶眠,喚之不應。」「入戶,見其身與婦並眠,欲就之而不得,但著南壁立,大聲喚婦,終不應。」「屋內極明,見壁角中有蜘蛛網,……並見梁上所著藥物,無不分明;唯不得就床,知是死,甚憂悶,恨不得共妻別。倚立南壁,久之微睡,忽驚覺,覺身已臥床上。」(唐.孫迴璞,頁39)死而復生,恍如隔世,這樣的經驗,似乎有助於對人生意義的省思與重估。
b、行道或判事——
因借重某人知德行或才學,以協助冥官度化亡魂、或處理案件,而順便遊觀了獄諸相。這樣的故事,在古今傳聞與小說中甚多,也是很有效的宗教宣傳。
沙門慧如坐禪修定,七日不動;既而開目,曰:「被閻羅王請,行道七日滿。」王特許他會見獄中故人:「即遣喚一人,唯見龜來,舐慧如足,目中淚出而去。」另一人「罪重不可喚,令就見之」;使者引至獄前,門開而大火流出:「舉目視門,門已閉訖,竟不得相見。」(唐.釋慧如,頁7)所欲見的兩人,罪輕者轉身為龜;罪重者火獄受刑,此景此情,令人心生警惕而不敢為惡也!同類的例子如:某僧願見兩位先死的同學,泰山神告曰:「一人已生人間」;「一人在獄,罪重不可見」,乃往就之:「遙見一人在火中,號呼不能言,形變不可復識,而血肉焦臭。」(隋.宿太山廟客僧,頁24)被強徵入冥判事的,多為「主簿」「記室」「錄事」之類的下級事務官,當事人有藉口求免的,亦有不得已赴任的,如:眭仁蒨遇病,據說是「太山主簿一員闕,薦君為此官。」「案成者,當死。」後經鬼友(成景)指點:「文書欲成,君(向泰山府君陳)訴,懼不可免,急作一佛像,彼文書自消。」(唐.眭仁蒨,頁33)又如孫迴璞:「魏太師(徵)有文書,追君為記室。」璞乃與家人訣別,又請僧行道,造像寫經;幾日後,被引入山中宮殿,眾迎曰:「此人修福,不得留之,可放去。」(唐.孫迴璞,頁39)又,馬嘉運:「此府記室闕,東海公聞君才學,欲屈為此官耳。」幸遇同事霍璋與他串供:「鄙人野,頗以經業教授後生,不足以尚管記之任。」於是放回。(唐. 馬嘉運,頁75)又,柳智感為冥官所追:「今有一員官闕,故枉君來任之。」智感辭以親老,且自陳福業;王勘之信然,乃曰:「可權判錄事。」智感許諾拜謝,從此:「夜判冥事,晝臨縣職,遂以為常。」而「每於冥簿見其親識名狀、及時月日,報之,教令修福,多得免者。」三年後,因該職另得人選而除役。(唐.柳智感,頁89)
前三例都是被追攝入冥,而因舊識(鬼)暗助、或行道修福而得倖免的;當事人之所以避不受命,乃陰陽不同界,若任彼職則必減壽而死,故不願以死換取冥職。
總之,此書中入冥者經歷的自述,偏於生前「罪、福」的審理對質,以證明「善惡必有報」,大部分報應在現世的人間;因此關於「地獄酷刑」的恐怖描寫也相對的簡略,卻多令彼還陽「修福」或請親友「追福」。其勸人知罪能懺、練行補過,可說是儒學存養與佛教信仰的結合;這與唐臨表現在處事、治獄(具如前述)上的寬恕成全之心,可說是始終一貫的。
〈二〉、修行觀
前節所述善惡報應,雖以佛教所谓的十善(惡)業為準,所作福業皆泛稱,而無特定的修法,甚至可通於儒道之修心養性,並未佛教專門化。
下一節所論列的才是「釋氏輔教之書」的本題,但仍可分為幾個單元來談。
1、一般的「經、像」靈應,及持戒、齋僧、造塔等
所谓「一般」,乃不特指某經某論、或某宗某派的行法,但因其行道造福而有某些感應,及時解除各種災厄、滿足所有善願,或進而啟發其信仰、改變生命方向。如:張亮因供養寺中佛像,後因雷震,迸中其額;既而詣寺,見佛像額後「有大痕如物擊者」,亮及眾驚嗟歎息。(唐,張亮,頁31)又,李大安宿於逆旅,被其奴以劍刺其項,遂氣絕;恍惚中見庭前池水西岸,有五寸金佛像,漸大而化為僧,手摩其項瘡而去。大安誌其形狀,見「僧背有紅繒補袈裟,可方寸許。」復甦後求證,乃其妻於他外出時,出資造佛像,以綵畫衣,「有一點朱污背上」,與大安所見相似。(唐.李大安,頁43)這兩則是小說中常見的,「敬造、供養」佛像而得護佑的故事。相反的例子,如薛孤訓剝佛面取金,貪財利而損佛像,「旬日之間,眉毛總落。」後因怵於現報之迅速,「乃於佛前悔過,所得金皆迴造功德;未幾,眉毛復生。」(唐.薛孤訓,頁141)
其次,是對佛經的敬惜、造寫、保存,如:釋智苑發心「造石經藏之,以備法滅。」於幽州北山鑿石室,磨壁以寫經;又磨寫方石,藏諸室內;「朝野聞之,爭共捨施」,故得遂其功。又欲於巖前,造木佛堂,并食堂、寢屋,而念木瓦難辨,故未起作;「一夜,暴雨,雷電震山;明旦既晴,乃見山下有大松柏數千株,為水所漂流,積道次。」推尋其跡,遠自西山漂送來此,於是「遠近歎服,謂為神助。」(隋.釋智苑,頁14)因發心造石經而得人神相助,在當時或許很普遍的。
以下兩則為宣揚「供養僧」之功德:鄴下人某於西山採銀沙,穴崩,被石塞門而不得出;自念必死,乃一心念佛。其父貧窶,無以追福,乃持粗飯一鉢,往僧寺請齋;一僧愍之,受請,為呪願。是日,其子在穴中,忽見沙門持一鉢飯以授之,食訖,便不復飢。經十餘年,因皇帝於此造涼殿,「除此崩石,乃見穴中人尚活。」(東魏.採銀沙人,頁15)又,有冀州軍人某,戰敗被俘;其父母為造浮圖、設齋會;見一僧來,乞黍糜及鞋一雙。是日,其子在江南澤中牧牛,忽見一僧,給他糜與鞋,又敷袈裟於地,令坐其上,「僧取袈裟四角,總把擎舉而揮之,可移二丈許著地」,某開目而身已到家。(北齊.冀州擒奴,頁16)僧乃三寶之一,虔敬供養之,可獲不思議之福報。
另,三增上學的「戒」,也是被極力推廣的,但戒有大小寬嚴,一般信眾所受持的,多為基本的「五戒」或「八關齋戒」。此書提到一個持戒受福的人物:「洛陽人姓王,持五戒,時言未然之事,閭里敬信之。」(隋.王五戒,頁71)「王五戒者,死為天主。」(唐.馬嘉運,頁77)此人是因持戒而致福報,或本乃異人而示現「持戒」行,書中並無說明;而此處所說「天主」,或乃忉利天之帝釋,或其他天界之主,總之是有權威的,故能於地獄中救人。與此相反的是破戒之例:鄭師辯死入地獄,某僧曰:「吾今救汝得出,可持戒也。」辯許諾,復活後戒心不堅,被人唆勸而食一臠:「是夜,夢己化為羅剎,爪齒各長數尺,捉生猪食之。既曉,滿口中盡是凝血。」於是不敢再吃;後被其妻逼而食肉,卻無報應,唯「六年來,鼻常有大瘡,潰爛,然自不能癒;或恐以破戒之故也。」(唐.鄭師辯,頁49)鄭師辯的持戒、破戒,都不是自發的,但隨人言而變,故其冥報也輕。
以上數則可總括為「三歸、五戒」,是信佛者重要的福業,可獲致種種相應的善報;而目睹這些神蹟的親友,也因此「驚駭,競為篤信」、「歎異,遂崇信佛法」、「驚喜,遂闔家練行」、「傾家追福,闔門練行」,說明了這類事蹟對初機起信的效用——具體的「事證」比抽象的「教理」有更直接而廣泛的說服力。
2、特定法門:
除了接受佛教一般性的勸善,而隨喜參與某些普及性的活動之外;若有更深的宗教信仰、或特定的宗教需求,則可進一步選擇相應的法門,並根據所提供的教理行儀而修持。《冥報記》中明顯可見的法門,約有下列幾種:
(1)《法華經》與觀世音菩薩
這部分是延續六朝佛教信仰之大宗,也是唐臨受《觀世音應驗記》等啟發,而編撰《冥報記》的因緣。首先,有關《法華經》的信仰及其靈驗如:釋僧徹曾於山間遇一癩病人,乃帶他回精舍,造土穴居之,並給衣食,教誦《法華經》;但此人不識字,性又頑鄙,徹逐句教授,不辭辛勞。半部之後,「夢中有人教之」;到了五、六卷,「漸覺瘡癒」;整本誦完,「鬚眉復生,肥體如常,而能為療疾。」(唐.釋僧徹,頁9)這是宣揚「誦經」功德。又,蘇長乘船赴任,中流遇風而船沒,男女六十餘人溺死;唯有一妾,常讀《法華經》:「船中水入,妾頭載經函,誓與俱沒;既船沒,妾獨不沈,隨波汎濫,頃之著岸。逐載經函,而開視其經,了無濕污。」(唐.蘇長之妾,頁47)又,韋仲珪父卒,乃遣妻妾而守於墓左三年;晝則負土成墳,夜專誦《法華經》。有虎至牆前,蹲踞聽經,久而不去;又墓生芝草七十二莖,皆朱莖紫蓋,光色異常。(唐.韋仲珪,頁28)又,蕭璟崇佛法,依《法華經》作「多寶佛」塔及像;後於宅院草中拾得檀木浮圖蓋及鍮石佛像,而與佛塔相稱;璟喜,自以為精誠所感,從此日誦《法華經》一遍。病中,仍燃香誦經,謂其女曰:「我欲去,普賢菩薩來迎!」乃長跪合掌,正向西方而絕。(隋.蕭璟,頁26)按,蕭璟、蕭瑀、隋后蕭氏都是梁武帝蕭衍的孫輩,家世奉佛,誦經、造像之類的修行,旣勤又切,「精誠所感」故多靈應,可為佛法的效驗作證。
誦經之功德,也可澤及死後與來生,如:閻王請李山龍誦《法華經》:「誦經之福,非唯自利,乃令庭內眾囚,皆以聞經獲免,豈不善哉!」(唐.李山龍,頁52)又,崔彥武因行部至某邑,愕然驚喜曰:「吾昔嘗在此邑中為人婦,今知家處。」乃迴馬至一家,謂主人曰:「吾昔所讀《法華經》,并金釵五隻,藏此壁中高處是也。經第七卷尾後紙,火燒失文字。吾至今,每誦此經至第七卷尾,恒忘失,不能記。」(隋.崔彦武,頁22)前世為人妻,因誦經而轉男身;這種情節極為纏綿感人,頗為後代小說所繼承,開擴了讀者的眼界。今生的人際與倫理,可能延至來世而有變化:或男女交換、或父子顛倒,或愛盡成仇、或冤解分飛;看似造化弄人,其實業報不爽。
其次,抄寫《法華經》的事例及其報應。據《冥報記》所收諸例,多因生前作孽害生,或詆毀佛法,被拘至陰司拷問,後因寫經念佛而得免。而更多的寫經者是爲了廣種福田。如:練行尼常誦《法華經》,訪工書者寫經,酬直數倍,特為淨室,起浴必燃香。更於寫經之室,鑿壁通外,令寫經人每欲出息,含竹筒吐於外。八年而寫七卷,供養嚴敬。僧法端遣人強請其經,尼不得已而送付之;及開讀,了無文字,即送還;尼「以香水洗函,沐浴頂戴,遶佛行道,於七日七夜,不暫休息;既而開視,文字如故。」(唐.練行尼,頁10)此尼發心之虔誠、態度之恭慎、供養之嚴重,持續八年,淳厚的宗教情操,顯示了「佛法從敬中求」的警惕。又,頓丘李氏付錢一千文,請隱禪師代作《法華經》;死後冥王語云:「放汝七日去,經了當來,得生善處!」李氏乃雇眾經生寫經,七日而畢;自云:「使人已來,並皆好住!」乃絶。上兩則是自付高酬,請工寫經的例子,也有以寫經為家族事業的,如嚴恭:「徙家楊州,家轉富,大起房廊為寫經之室,莊嚴清淨,供給豐厚,書生常數十人;楊州道俗,共相崇敬,號曰嚴法華。」恭死,「子孫傳其業」「其家至今寫經不已」(陳.嚴恭,頁19)本來是嚴恭發願寫經,而天從其願,不只財力越來越雄厚,且有神明陰助其功、盜賊不侵其里的感應。又:仕人梁,死後傳語其妻曰:「賴汝等追福,得免大苦,然猶未脫;能更寫《法華經》、造像,以相救濟,冀固得免。」(北齊.仕人梁.頁51)這是代寫《法華經》,得脫地獄之苦的例子。另一則功效更速:「師為寫經,始盡題目,彼已脫免,今久出生。」(隋宿太山廟客僧,頁24)
東晉末,<普門品>中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的信仰日漸盛行,《冥報記》亦有誦此得救的事例,如:盧文勵病篤,自謂必死,乃專念觀世音菩薩,某日一沙門來,以木把捋其腹,出穢物三升餘,其病即瘥。(唐.盧文勵,頁32)另,岑文本常誦《普門品》,某次於吳江中,船壞落水,聞有人言:「但念佛,必不死也。」既而隨波涌出,遂免。(唐.岑文本,頁47)又,董雄被囚獄中,專念《普門品》三千遍,鎖忽自解。同獄者忻玄本不信佛,及見此事,歎曰:「吾乃今知,佛之大聖,無有倫匹,誠不可思議也。」(唐.董雄,頁45)疾病得痊、落水獲救、枷鎖自解,在觀世音應驗故事中是常見的項目(生前救苦救難,死後往生淨土、構成了大乘佛教他力易行道的兩個組成部分)。類似的例子太多,或許讓人覺得重複、呆板﹔但就信眾的心理,這類事件的反覆出現,強化了其聞聲救苦的普遍性,似不可因量化而忽視。
(2)金剛經
此書中關於此經的紀錄共七則,多在「滅罪增福」的利益上較量;如:隋鄜州寶室寺沙門法藏:「大業五年,奉勑融併寺塔送州大寺,……兼造一切經。」武德二年,患病,見一人手把經卷,告云:「汝立身已來,雖大造功德,悉皆精妙,唯有少分互用三寶物,得罪無量;我今把者,即是《金剛般若》,汝能自造一卷,令汝所用三寶之物,得罪悉滅。」藏師乃盡捨身外之物,造《般若》一百卷;未經三五日,臨命終時:「見阿彌陀佛來迎,由經威力,得生西方,不入三塗。」(隋.寶室寺法藏,頁107)類似的宣稱,還有:趙文若死後,閻羅王問:「汝生存之時,作何福業?」曰:「受持《金剛般若經》。」王歎云:「善哉!此福第一。」(唐.趙文若,頁113)更生動的是:
(閻羅王)問云:「師一生已來,修何功德?」師答云:「貧道,從生已來,唯誦《金剛般若》。」王聞此語,忽即驚起,合掌讚言:「善哉!善哉!師審誦《般若》,當得昇天出世,何因錯來至此?」王言未訖,忽有天衣來,下引師上天去。(唐.趙文信,頁119)
這兩則都是借閻王的驚嘆,以顯《金剛經》的殊勝第一,雖從有相之福利(除罪、昇天)鉤牽,亦足以引人信受。又如劉弼,欲修功德以禳惡鳥之煞,夜夢一僧,偏讚《金剛般若經》,乃依命誦滿百遍:「忽有大風,從東北而來,拔此鳥樹,隔舍遙擲巷裏,……故知經力不可思議!」(唐.劉弼,頁120)另:豆盧氏常誦《金剛般若經》,唯剩一紙許,久而不徹。某夜,欲起誦之,而堂燭已滅,忽見庭中有火燭,直至床前:「去地三尺許,而無人執,光明若晝。」夫人驚喜,取經誦之而竟。從此,每日五遍,以此功德而「壽百歲,好處生」。(唐.豆盧氏,頁51)類似的例子:柳儉常誦《金剛般若經》,下有兩紙未徧,後因事被囚大理寺;夢一僧云:「宜早誦經徧,即應得出。」儉乃勤誦不懈,二日後,奉勑放免。(唐.柳儉,頁116)從這兩則看,佛經須整部誦竟(徹)才有效;而《金剛經》比《法華》《涅槃》等,篇幅較短,小說卻有兩次「久誦未徧」的情況,須神人助成之,不知為什麼?
又,經乃法寶,常得龍天護持,非世間諸緣所能壞,如:陸懷素家失火,屋宇總焚,家中一函《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之經函及褾軸並盡,「唯有經字,竟不被燒。」(唐.陸懷素,頁141)同類的故事前已有之,且不限於《金剛經》,而紀錄並傳播這類事蹟,乃為了啟人敬信也!
(3)淨土教
中國淨土教的源流,從東晉慧遠的結社念佛,歷經曇鸞、道綽的判教專宗,及地論慧遠、天台智者、三論吉藏、法相窺基的夾雜諸行,到唐代善導的本願立宗,確立了淨土教不共的特色與地位,而信仰極盛。然而,《冥報記》故事中,願生淨土之祈求,似較少見,唯「隋.釋信行」「唐.釋僧徹」「唐.釋道縣」「隋.蕭璟」四條;得以往生的,僅少數之虔敬修行者﹙僧人、仕族﹚,且淨土的景況如何,亦無任何敘述,唯「唐.孫寶」談及「樂堂」。(頁29)
所列四條中,信行的「遙見多人,持香花幡蓋,從西來入……導從西去」;而釋僧徹:「既而,端坐繩床,閉目不動;其時天氣晴朗,雨花如雪,香而不消。方二里許,樹葉上皆有白色,如輕粉者。」釋道縣:「時十一月,土地冰凍,下屍於地,地即生花,如蓮而小。」都自知﹙死﹚時至,「端坐而逝」「無疾而卒」;而蕭璟臨終云:「我欲去,普賢菩薩來迎!……長跪合掌,正向西方;頃之,倒臥遂絕。」
上舉四例之外,其他散見的資料如:「池西岸上,有金佛像,可高五寸,須臾漸大,而化為僧,被綠袈裟。」(唐.李大安,頁43)「文本在水中,聞有人言:但念佛,必不死也。」(唐.岑文本,頁47)「辯憂懼,專心念佛。」(唐.鄭師辯,頁49)「安仁不應,而念佛誦經愈精。」(唐.殷安仁,頁67)雖有部分相似,仍須存疑。在文字上明確提及「見佛來迎」「得生淨土」的,如法藏:「臨欲捨命,具見阿彌陀佛來迎,由經威力,得生西方,不入三塗。」(隋.寶室寺法藏,頁107)楊師操:「爾但至心禮十方佛,殷心懺悔,改卻毒心,即遂往生……。雖懷惡意,一期能悔,如菩薩行,不惜身命,得生淨土。」(唐.楊師操,頁142)兩則。
這些人物雖大略因念佛而得現世利益,如岑文本「水中勸言,念佛不死」、殷安仁「念佛延生,鬼吏不近」(詳見淨土宗文教基金會出版《念佛感應錄(一)》念佛與冥);或臨終往生,如釋信行、釋僧徹、釋道縣、寶室寺法藏、蕭璟、楊師操,但他們平生所學的經論、所修的法門,似乎與「阿彌陀佛」無直接的關係,如信行(三階教):「頭陀乞食,六時禮拜,勞力定心、空形實智而已。」僧徹﹙法華經﹚:「專以勸善為務,而自修禪業。」道懸:「講《涅槃》八十餘遍,號為精熟。……但以信心歸向,自當識悟。」蕭璟:「日誦《法華經》一遍,以至於身終。」岑文本:「常念誦《法華經.普門品》。」法藏:「戒行清淳、造寺一所、兼造《一切經》數百卷及《金剛經》一百卷。」楊師操:「一食長齋,六時禮懺」而李大安「其妻為造佛像」,鄭師辯、殷安仁是「持五戒」;而某些較接近「念佛」的行為,卻未說明所念是哪尊佛?
然就淨土經論而言,阿彌陀佛因地所發四十八願,乃為了攝受十方眾生,是釋迦宣說、諸佛共讚,修一切法之功德,皆可迴向願生。上引資料中如持誦《法華經》、《觀音經》﹙普門品﹚、《涅槃經》,及持戒、造像等行為,都可歸於往生彌陀淨土。就純正的善導系淨土觀而言,可歸於諸行迴向往生的「要門」。案,唐臨的生存年代(601~660?),與道綽(562~645)、玄奘(600~664)、善導(613~681)--窺基(632~682)同時或前後,對於淨土特殊行門的認知與重視似乎很欠缺,未曾有道綽、善導二大師的影響。
〈三〉、正反形象
1、出家修行之典範
佛教三寶中,(勝義)僧以如法親證之智德而住持佛法,為人天景仰;因此,佛教文獻中特立一類「僧傳」,傳述其事蹟、頌讚其心行,所及的項目極多,如譯經、義解、神異、習禪、明律、亡身、誦經……等。而流傳於在家信眾之間的輔教之書,除了「經(法)、像(佛)靈驗」之外,當然也收納了這類有特殊成就,堪為修行表率的人物。《冥報記》中也有幾篇,如前文論及的:絳州大德沙門釋僧徹,因教癩病人誦《法華經》而感「夢授、療疾」之異;又該處本無水,「一朝,忽有陷,陷處泉出,故因以名陷泉寺也。」(唐.釋僧徹,頁9)另,蒲州仁壽寺僧釋道懸,講《涅槃》八十餘遍,號為精熟。貞觀二年,應邀講經,初發題,泣謂眾人曰:「去聖遙遠,微言隱絕,庸愚所傳,不足師範;但以信心歸向,自當識悟。」既而講至<師子>章,無疾而卒。(唐.釋道縣,頁11)此僧於《涅槃經》別有會心,非一般人能曉;乃勉歎而入滅,而有「周身生蓮」之瑞應。其次,行事風格較近於「神異僧」的有:河東沙門釋道英,「少修禪行,以練心為本,不慎威儀。然而經律奧義,莫不一聞懸解。」遠近僧尼爭來請教,英每謂曰:「汝尚未疑,宜且思疑,疑成然後來問。」「問者退而思疑,多因思自解而去。有思而不悟,重來問者,英為說其機要,皆喜悟而還。」這是敬惜佛法,不輕傳授的風格。以此定慧等持的道力,展現了某些異能與奇行:「嘗與眾人乘船黃河,中流船沒,眾人皆死;……英乃水中出行至岸,穿冰而去;……徐出而歸,了無寒色;視其身體,如火炙處,其識者以為入定故也。」「或時為人牧牛駕車,食蒜噉飯,或著俗衣,髮長數寸。」「嘗至仁壽寺,道懸敬安處之,日晚求食,懸謂曰:上德雖無食相,豈不為息譏嫌。英笑答曰:懸公心方馳騖,不暫休息,而空飢餓,何自苦也。」(唐.釋道英,頁12)
除上三位史傳有名的高僧之外,其他故事中順帶提及、而以「神異」現身的僧人,還有前述張法義華山遇見的「隱居僧」(唐.張法義,頁86)、鄴下人壙穴獲救的「呪願僧」(東魏.採銀沙人,頁15)、及冀州人俘虜得歸的「應供僧」(北齊.冀州擒奴,頁16),小說要傳達的或许是:高僧之所以為世俗所敬仰,多因其德行與悲心,而由此衍生的神蹟異行,只是度世啟信的手段而已。
2、滅佛謗法之惡報:
印度佛教在中國的弘傳過程是很艱辛的,從南北朝的夷夏之爭,到唐初的反佛之論,佛教在思想、行為、習俗、經濟各方面都受到強烈的質疑,且難免於政治權力的介入與管理,嚴重者有所谓「三武一宗」法難;而佛教徒為了維護佛法的尊貴及信仰的自由,也挺身以言論及行動來抗爭或調和。從情感上說,皈依三寶的信眾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借國家之權以毀佛、謗法、破僧,因此小說傳聞中,多有這類惡人(生前)死後受惡報的故事。《冥報記》傳錄了四篇:
(後魏司徒崔浩)師事道士寇謙之,尤不信佛,常虛誕為百姓所費;見其妻讀經,奪而投於井中。從太武至長安,入寺,見有弓矢刀矛,帝怒誅寺僧。浩因進說,盡殺沙門、焚經像,勅留臺下,四方依長安行事。寇謙之與浩爭,浩不從,謙之謂浩曰:「卿從今受戮,滅門戶矣!」後四年,浩果無罪而族誅;將刑,載於露車,官使十人,在車上更尿其口,行數里,不堪困苦,號叫求哀,竟備五刑。自古戮辱,未之前有。帝亦枉誅太子,又尋為閹人宗愛所殺。時人以為毀佛法之報驗。(後魏.崔浩,頁)
北魏太武帝廢佛的原因,依《魏書.釋老志》所說:帝雖敬重佛教,但自幼諷誦老莊;又信向寇謙之的清靜仙化之術,惑於崔浩的諂言,以佛教為虛誕之說;更於長安寺發現沙門專橫於酒,寄藏弓矢。綜上諸事,乃於(438、444、445年)三次下廢佛詔:「諸有佛圖、形像及胡經,盡皆擊破、焚毀;沙門無少長,悉坑之。」手段極其激烈,使佛教受了沉重的打擊。
百年之後,北周武帝的廢佛,似與佛道二教的爭權有關,武帝「通道輕佛」,而衛元嵩、張賓唇齒相扇,惑動帝情,於是三人聯手排佛。起初,也只是釐定三教的先後,未斷然反佛。建德三年五月,下詔「斷佛、道二教,經像悉毀,罷沙門、道士,並令還俗。」(《周書》卷五、武帝紀上)而為了毀滅佛教,曾召開了幾次御前會議,反復討論。建德六年滅齊後,下令盡毀齊地佛教:「數百年來官私佛寺,掃地並盡!融刮聖容,橫燒經典。……三方釋子,減三百萬,皆復為民,還為編戶。」(《續僧傳》卷二三、靜藹傳)這個歷史大事,所涉及的人物甚多而複雜;從佛教的立場,引人聯想的是《廣弘明集》卷十「周祖平齊,召僧敘廢立抗詔事」中,(淨影寺)慧遠的抗議:「陛下今恃王力自在,破滅三寶,是邪見人。阿鼻地獄,不簡貴賤,陛下何得不怖!」帝勃然作色,直視於遠曰:「但令百姓得樂,朕亦不辭地獄諸苦。」這樣的對話,被情節化於佛教小說中,如《冥報記》所云:
又見武帝出來,語(拔虎)儀同云:「為聞大隋天子,昔曾與我共事,倉庫玉帛,亦我儲之。我今身為滅佛法,極受大苦,可為吾作功德也。」於是,文帝勅天下,人出一錢,為追福焉。(周武帝,頁59)
其次,是個人毀佛之言論及不敬的行為,唯自受惡報,而未釀成法難者,如:唐太史令傅弈:「不信佛法,每輕僧尼,至以石像為塼瓦之用。」貞觀中,暴病卒。有少府監馮長命,夢入冥界,聞說:「傅弈已被配越州,為泥犂人矣!」(唐.傅奕,頁133)按《舊唐書》卷七九傅奕傳:唐高祖時,傅奕七次上疏請求廢佛,武德九年五月下詔:沙太僧尼,並及道士。但因六月高祖退位,事竟不行;太宗臨朝,奕又曰:「佛是胡中桀黠,欺誑夷狄,初止西域,漸流中國。遵尚其教,皆是邪僻小人,模寫莊、老玄言,文飾妖幻之教耳。於百姓無補,於國家有害。」太宗頗然之。《廣弘明集》卷第六、辯惑篇,「列代王臣滯惑解」上:「傅奕者,本宗李老,猜忌釋門,潛圖芟剪,用達其鄙;……乃引古來王臣訕謗佛法者二十五人,撰次品目,名為《高識傳》,一帙十卷,抄於市賣,欲廣其塵,又加潤飾增其罪狀。」從上資料可知,傅奕曾於高、太兩朝極力詆佛,且至死不渝;蕭瑀云:「佛,聖人也;非聖人者,無法,請誅之。……地獄正為是人設矣!」(《新唐書》卷120傅奕傳)然而,傅奕享年八十五:「弈病,未嘗問醫,忽酣臥,蹶然悟曰:吾死矣乎!即自志曰:傅弈,青山白雲人也。以醉死,嗚乎!遺言戒子:《六經》名教言,若可習也;妖胡之法,慎勿為。」唐臨卻根據薛賾、馮長命兩人的夢境而說傅奕暴病卒,且配入地獄。
情節報應較輕的如庾信,於地獄中自云:「為生時,好作文章,妄引佛經,雜糅俗書,誹謗佛法,謂言:不及孔老之教。今受罪報龜身,苦也!」(唐.趙文信,頁119)
上述由「入冥」或「夢中」所見的謗(毀)佛惡報之故事,或可依個人「信」與「不信」而分別取其借鑒。唐.善導大師《法事讚》提醒大眾:
五濁增時多疑謗,道俗相嫌不用聞。見有修行起瞋毒,方便破壞競生怨;
如此生盲闡提輩,毀滅頓教永沉淪。超過大地微塵劫,未可得離三塗身;
大衆同心皆懺悔,所有破法罪因緣。
小結
從以上的分類與論述,可知《冥報記》的內容,在以文輔教或藉教勸世之間,仍有許多可重讀、熏習之處。慧淨上人《冥報記》、《冥報記輯書》合刊序云:
本書及同類之《見聞錄》、《現果隨錄》、《六道輪迴錄》、《幽冥問答錄》(見書後「淨宗叢書」)都是引證善惡報應、三世因果、六道輪迴之實例,充分顯示「人死不滅,尚有輪迴」,其神識(民間称为「靈魂」)隨生前善惡之業,再度受六道輪迴之報。而人生大多是惡多善少,一旦命終,必入惡道,是故佛言:「人身難得」;雖有持五戒、修十善,報生天道、人間,但畢竟稀少。何況天人壽終,難免墮落;人生百歲,依然老死。更何況三世無量,六道循環,生死不絕,輪迴無窮。因此,与其在此界受六道循環、生死無量之果報,何如往生永恒不滅、自在安樂之淨土。
善導大師說:諸佛出世,種種方便,勸化眾生者,不欲直令制惡修福受人天樂也;人天之樂,猶如電光,須臾即捨,還入三惡,長時受苦。為此因緣,但勸即令求生淨土,向無上菩提。因此,人生便有一件不可苟且、不可妥協的「人生之目的」,即是有生之年,信受彌陀救度、願生彌陀淨土、專稱彌陀佛名,永離六道生死輪迴,与彌陀同證無量光壽,得安樂自在無礙身心;然後倒駕慈航,廣度還在六道沉淪的芸芸苦惱眾生。
又,〈《見聞錄》《現果隨錄》合刊序〉云:
「善惡報應、三世因果、六道輪迴」,是宇宙人生的現象;「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化的根本。若能「深信因果」,就會棄惡行善;若知「輪迴路險」,便思「求生淨土」。……為了啟人「念佛必定往生淨土」之信心,於四年前編寫《念佛感應錄》一書;為了發人「有因必果、善惡必報」之猛省,現在編輯善惡報應之典故。……令人信知有因必果、善惡必報之事理,乃是宇宙人生的通則,古今皆然,中外不異。愈至末法时代,世風愈趨下流;人心貪瞋癡慢日盛,社會殺盜淫妄頻傳;論其根本,皆由不知因果報應的事理。倘使稍知因果報應,則舉心動念,便能閑邪存誠;行事為人,不敢違背因果;人心因之純厚,家國坐致安樂。何況宣說善惡報應之理,刊行六道輪迴之書,能夠使人深信因果、止惡行善;而深信因果、止惡行善,不只移風易俗、淑世利人,亦是學佛證果、念佛往生的「道基」;「道基」不固,談何修行?
在論述的結構上,本文先舉述《冥報記》中善惡業報及冥界經歷的諸多事例,以說明佛教對因緣果報的重視,並借入冥遊歷的見聞以作證,讓讀者有所警惕而在身口意三業上盡可能的「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至少做個世間法的(善)好人。
其次,若了解人天善報仍不究竟,仍為三界所繫,苦樂輪轉,無有盡期;於是想進一步以佛教的修行來改善現在的身心與未來的命運,乃至於出離三界輪迴得解脫、福慧圓滿而成佛,則有對應不同根機、施設不同教行的各種法門,本文整理了《冥報記》中一般性與特殊性的幾種類型,是那個時代較明確而通行的事例,雖然當時基本上是以佛像及經論為主,似乎還沒有明顯而嚴謹的「宗派」觀念,但大略可見通途法門與淨土行持的不同。一般的「經、像」靈應,及持戒、齋僧、造塔等,雖也有相應的人天善報,但如梁武帝「朕即位以來,造寺、寫經、度僧,不可勝記」,卻被達摩祖師說「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形,雖有非實。」《往生論註》亦云:「人天諸善,人天果報,若因若果,皆是顛倒,皆是虛偽,是故名不實功德。」若將這些功德迴向往生西方極樂,則能獲得(解脫成佛)更大的利益,如法然上人《選擇本願念佛集》第四章/三輩章「三輩念佛往生」之文云:
《無量壽經》下云:其中輩者,十方世界,諸天人民,其有至心,願生彼國,雖不能行作沙門,大修功德,當發無上菩提之心,一向專念,無量壽佛,多少修善,奉持齋戒,起立塔像,飯食沙門,懸繒、燃燈、散華、燒香,以此迴向,願生彼國。其人臨終,無量壽佛,化現其身,光明相好,具如真佛,與諸大眾,現其人前,即隨化佛,往生其國,住不退轉,功德智慧,次如上輩者也。……(法然上人答曰)中輩之中亦有起立塔像、懸繒、燃燈、散華、燒香等諸行,是則助成念佛也。
至於修持《法華經》及觀世音菩薩、金剛經的特定法門,若執著其功德而不能轉入淨土門,所得功效仍然有限,後續三大阿僧祇劫的修行路上,難保不因種種煩惱業習而退轉與墮落;因此,一切人天善法及三乘菩提的修行,最終仍須結歸念佛往生彌陀淨土,才是易行殊勝之道,所謂「方便有多門,歸元無二路」,因為「念佛生淨土,成佛度眾生」才是釋尊本懷與真實大利。龍樹菩薩在《易行品》喻:「乘彼八道船,能度難度海,自度亦度彼……」善導大師:「如來出現於五濁,隨宜方便化群萌,或說多聞而得度,或說少解證三明,或教福慧雙除障,或教禪念坐思量,種種法門皆解脫,無過念佛往西方。」也就是說,《冥報記》的修行法門雖是聖道門之內容,但亦不妨其功德迴向往生淨土。法然上人云:「雖說念佛諸行二門,以念佛而為正,以諸行而為傍。故云:三輩通皆念佛也」。
至於書中所舉的正反形象,如「出家修行之典範」,若知「淨土一法,乃十方三世一切諸佛,上成佛道,下化眾生,成始成終之總持法門。」「九界眾生離此法,上不能圓成佛道;十方諸佛捨此法,下不能普利群生。」「暢如來出世之本懷,開眾生歸元之覺路。」(印光大師語)而以身示範、以行作證而捨聖道、歸淨土,則不僅利己,亦廣利學佛大眾,所謂「自信教人信,難中轉更難; 大悲傳普化,真成報佛恩」。
相對的,「滅佛謗法之惡報」者,若於平生或臨終得遇淨宗善知識,教以畏懼因果而念佛求生,彼人聞而信受,一念回心,及時稱念彌陀佛名,亦可滅罪往生,免受長劫之惡報。此種人恰是淨土門所謂的「惡人正機」, 善導大師云:「以佛願力,五逆十惡罪滅得生,謗法闡提迴心皆往。謗法闡提行十惡,迴心念佛罪皆除。利劍即是彌陀號,一聲稱念罪皆除。」阿彌陀佛之所以攝取如是惡人,看似不符因果,實乃大悲普救,可從機法兩方面說明:1.機—長劫以來,每個人都曾造五逆十惡之罪,也曾行五戒十善之業,心中始終含藏無明煩惱的種子,是故,在此娑婆(五濁無常之)世間,行善造惡,乃遇緣之不同,沒有誰是永遠的善人或絕對的惡人;2.法:阿彌陀佛光明遍照,平等救度,不分別種種緣生虛假之有漏善惡,只要眾生隨順佛說而「信受、稱名、願生」,必蒙攝取,來此淨土,超速成佛之後,乘願回入娑婆,彌補往生前之舊過,並廣度一切眾生,這就是「惡人往生」之後世大利也,因此,阿彌陀佛超前引渡,不以一般的世間因果而捨棄惡人之獲救,縱令彼等長劫淪墮受報,於自於他都少利益。可惜的是,書中的北魏太武帝、崔浩、北周武帝、傅弈、庾信等人當年因緣不具足,未遇念佛法門,以至於淪墮滅法惡報。也因此更顯得這個法門的難遇與殊勝。總之,「出家修行之典範」或「滅佛謗法之惡報」,在聖道門分別為修行為聖或滅法為惡,其善惡業報之差距幾乎是兩極,不可比較;但在淨土門則如慈愍大師云:「彼佛因中立弘誓,聞名念我總迎來,不簡貧窮將富貴,不簡下智與高才,不簡多聞持淨戒,不簡破戒罪根深,但使回心多念佛,能令瓦礫變成金。」阿彌陀佛的救度是無分別、平等性的。不簡擇聖凡、善惡、出家在家,有修無修,只須真的願生極樂而稱念名號,就必攝取往生。
以上,不論是「報應論」的勸善與誡惡、「修行觀」的聖道與淨土,「正反形象」的修道與滅法,若遇善知識而教以本願念佛,則不論平生業成或臨終往生,都是最究竟、最終極的歸宿,如善導大師云:「若論眾生垢障,實難欣趣; 正由託佛願以作強緣,致使五乘齊入。」(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