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巧英
道綽大師在「約時被機」思想的基礎上,提出淨土宗判教理論:在此土斷惑證真,入聖得果的所有宗門稱為「聖道門」;憑藉彌陀願力往生極樂國土,入聖證果的法門為「淨土門」。
《安樂集》第三大門第三節第五番設問:「一切眾生皆有佛性,遠劫以來應值多佛,何因至今,仍自輪迴生死,不出火宅?」答曰:「依大乘聖教,良由不得二種勝法,以排生死,是以不出火宅。何者為二?一謂聖道,二謂往生淨土。」「火宅」即著名的「法華七喻」之「火宅喻」。講有一位大長者,非常富有,有一天他家的房舍起火了,長者的幾個兒子在宅子裏依然吃喝玩樂,不知不覺。長者為了救眾子從宅子裏出來,出了個計策,說外面有羊車、鹿車和牛車,誰先出來給誰,兒子急急奔離了宅子。長者於是各賞他們一輛大白牛車。譬喻中,「長者」比喻佛,「眾子」比喻眾生,「宅」比喻三界,「火」比喻眾生所受的苦。這裏所說的苦,既包含了現世的人盡相同的「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五取蘊苦。也有純屬個人,從精神角度來看的:苦苦——眾生本來就遭受到苦的事情,而精神上也同樣感受到痛苦;壞苦——指快樂的事情變壞、變遷,離眾生而去,而眾生心中仍然執著於原有的快樂不願捨棄而感受到的痛苦;行苦——指世間一切法遷流不斷,是由因緣會聚離別而造成的,在這個變化中,眾生無法作主,身心不和合而產生的痛苦。當然,還有輪迴之苦,眾生在因果業報動力的推動下,在三界六道中輪迴,即使是修行到了無色界天的最高境界——非想非非想處天,此時眾生早已無身體、無障礙、無示現、無方處,已經沒有物質存在了,死後仍有輪迴到地獄的可能。釋迦佛悟道後,在鹿野苑初轉法輪,講「四聖諦」,第一諦是「苦」,「苦」的原因是「集」,清除「苦」最終方法就是「滅」,要達到「滅」,方法唯有「道」,要修道。
然而,「修道」談何容易!在《菩薩處胎經》中有一偈曰:「我是龍王子,修道七萬劫,以針刺樹葉,犯戒化龍身。我宮在海水,亦以七寶成,摩尼玻璃珠,明月珠金銀。可隨我到彼,觀看修佛事,復益善根本,慈潤悉周遍。」是講金翅鳥身軀有八千里長,兩隻翅膀張開有四千里寬,扇動翅膀就會將海水掀起巨浪。它以海中的龍為食。有一天它抓住了正在龍宮齋戒的龍子,銜著飛到須彌山上,將龍子放在高達六萬里的一棵大樹上。它按照習慣想先從龍尾吃起,可就是找不到龍尾。相持了一天一夜,龍子才擺出龍尾,對金翅鳥說:「我雖為龍身,但已皈依佛門,嚴守八戒,不然早就殺死你了。」金翅鳥又怕又慚愧,要求龍子向它傳授經法,以便來世修成人身。於是,龍子便向它吟誦了這首偈詩。就這首偈詩,其中兩點足以驚悚世人:一金翅鳥有如此巨大的威力,也只求修成人身。二龍子修了七萬劫,還在修持。他們離「滅」,即涅槃寂靜,超越生死還差得很遠很遠。修行要經「劫」,劫是時間概念,《安樂集》第三大門第二節道綽大師引述《智度論》的分法,將劫分為三種:「如方四十裏城,高下亦然,滿中芥子;有長壽諸天,三年去一,乃至芥子盡,名一小劫。或八十裏城,高下亦然,芥子滿中;如前取盡,名一中劫。或百二十裏城,高下亦然,芥子滿中;取盡一同前說,方名大劫。」這是從需要的時間說,具體到末法之世的修行者,還會有五種困難:「一者外道相善,亂菩薩法。二者聲聞自利,障大慈悲。三者無賴惡人,破他勝德。四者所有人天,顛倒善果,壞人梵行。五者唯有自力,無他力持。」(見《安樂集》第三大門第一節)可知修道之難。道綽將聖道艱難、勸歸淨土歸結為「二由一證。」二個理由「一由去大聖遙遠,二由理深解微。」因此道綽大師根據一個經證:「大經云:若有眾生,縱令一生造惡,臨命終時,十念相續,稱我名字,若不生者,不取正覺。」而引述《大集月藏經》得出:「我末法時中,億億眾生起行修道,未有一人得者。當今末法,現是五濁惡世,唯有淨土一門,可通入路。」(《安樂集》第三大門第三節)明示:末法之時,唯有彌陀淨土一法總持所有一切法,超越所有一切法。
道綽大師遠承曇鸞大師之教而專修彌陀淨土,在曇鸞「二道二力」說基礎上建立了聖道門和淨土門理論。從義理上看,道綽《安樂集》闡發的道理較曇鸞學說有明顯的發展。一、難行道之聖道門,不僅指大乘佛教,還包括小乘佛教。無論小乘大乘,都是難行道,在聖道門之內。二、曇鸞說難行道只說「難行」而非「不行」,道綽則極力論證聖道門難行難證,難行到了不行的程度,又借《大集月藏經》說,末法之時,億億人修道沒有一人成功。他的「難行」實為「不行」,明白地否定了聖道門。三、曇鸞以淨土門為易行道,只是說「易行」,道綽則再三強調淨土門是「唯一」之路。當時中國大乘佛教正由繁榮趨於鼎盛,中國各大宗派正在創立或醞釀創立,道綽就敢於指出各大乘宗派之弊,倡淨土法門之優,這是何等的見識和氣魄。
道宣《續高僧傳》中也肯定道綽「弘於淨業」「西行廣流,斯其人矣。」可以見出,一、《安樂集》是第一部廣泛引述大乘經典,專門弘揚彌陀淨土的專著。二、道綽之前的先賢大德,修彌陀淨土為的是自己解脫,「獨善其身」。唯有道綽大師「道悟自他,用為資神之宅」。以至於「道俗向其緩導,望風成習。」彌陀淨土宗風得「西行廣流」。若從大乘菩薩行教義考,孰重孰輕,自不待言。
回顧中國思想史,佛教義學曾成為唐代哲學的代表學說,「唐佛學」與「漢儒學」、「魏晉玄學」、「宋明理學」並稱,佛教八宗理論上的高深玄妙冠絕一代。但唐以後六宗都衰落了,有的甚至不復存在,如三論宗。唯有禪淨二宗薪火相傳,久盛不衰,並且從宋代永明延壽大師起,禪淨雙修成為中國佛教的主要修學方式。明清以來,一句「阿彌陀佛」的讚歎成為中國佛教的共同語言。這個現象若只從社會政治變化——歷代當政者並不都重視淨土宗,實際上淨土宗主要還是流布在「野」,朝野之野;僧眾對社會的依賴程度——農禪只是一時的現象,並不包括縱向的整個禪宗,更不包括廣泛流行的淨土宗。這些都不能成為解釋淨土一宗殊勝的原因。一般論者都說因為淨土宗簡單易行,那如何解釋歷代名人如:謝靈運、李商隱、白居易、蘇東坡、袁宏道,近代如魏源、龔自珍等都崇敬淨土,這些大智大慧者,豈是靠單念一句「阿彌陀佛」就能令他們心悅誠服的?可見,這是中國士庶大眾長期選擇的結果。問題是,他們為什麼選擇了彌陀淨土思想。
佛教是佛陀的教言,是教育,教化人,啟發人自己悟,它與西方宗教上帝全知全能,民眾是待拯救的羔羊不同,因此釋迦佛注重「應機說法」。從中國教育傳統來看,從孔夫子私人辦學起就講「因材施教」,近代人把對教育者的要求形象地說成要「吃透兩頭」——吃透教材,吃透學生,學生的程度以至心理。聖道門諸大師對「教材」是吃透了,青燈黃卷,孜孜矻矻,條分縷析,師徒相承,不可謂不辛苦。但學生——受眾,中國人的思維傳統,接受特點如何?受眾整體的「根機」怎樣呢?
中國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內陸型農業大國,先民們在長久的農業生產勞動中形成了注重人生現實的思維模式。當批判它的時候叫它「經驗主義」,肯定它的時候叫它「理性精神」,不管怎麼稱呼它,從古代先民到近代中國人都從來肯定感覺,重視見證了的東西,重視主動的精神享受。《弘明集序》中說:「詳檢俗教,並憲章五經,所尊為天,所法唯聖,然莫測天形,莫窺聖心。雖敬而信之,猶濛濛弗了。」中國人「所尊為天」的「天」是觀察感覺到的天——日月之食,星辰之移,四時之變,風雨之化等等。他們對超越經驗的抽象思維不太深究,希望能明顯見效,至少可以預期到效果,對曠久渺遠、後果難料的刻意修行,大體上是敬而遠之。任你改朝換代,中國人的思維傳統變化不大。
聖道門修習需依戒定慧,六度萬行,經三大阿僧祇劫才得解脫。一大阿僧祇劫除前面說的百二十裏城三年取一芥之喻外,還有說:「或百二十裏石,高下亦然。有長壽諸天,三年以天衣一拂。天衣重三銖,為拂不已,此石乃盡,名為大劫。」(《安樂集》轉述《智度論》意)這是形象的說法,用古印度計時單位說,一阿僧祇劫有一千萬萬萬萬萬萬萬萬兆(萬萬為億,萬億為兆),這比天文數字還驚人的數字,除極少數篤誠的高僧豈是一般人所敢想像的!況且「如《論》(指《俱舍論》)說云:『于三大阿僧祇劫,一一劫中,皆具福智資糧,六波羅密,一切諸行。一一行業,皆有百萬難行之道,始統一位。』」(《安樂集》第五大門第一節)除時間遙遙難期外,每一劫裏都不能有任何閃失。嗚乎,修聖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淨土宗,方法上只要信願具足,一心念佛,始終不怠,臨命終時,就可以往生淨土。當然平時也要持戒誦經,廣行眾善以作助行。從義理上講,一生至誠念佛,命終時仗承的是阿彌陀佛願力,往生到西方極樂淨土並永不退轉。阿彌陀佛的西方淨土是怎樣的情況呢?在許多經文中都提到,特別在「淨土三經」中有形象的描述。《安樂集》第五大門第三節概括為「一生彼國者,行則金蓮捧足,坐則寶座承軀。出則帝釋在前,入則梵王從後。一切聖眾與我親朋,阿彌陀佛為我大師。寶樹寶林之下任意遨翔,八德池中游神濯足。形則身同金色,壽則命與佛齊。學則眾門並進,止則二諦虛融。十方濟眾則乘大神通,晏安暫時則坐三空門。游則入八正之路,至則到大涅槃。」可稱為一篇優美的駢文。這裏包含了自然環境,社會環境和人的身心,既有世俗觀點之樂,又有佛門解脫之勝。由此聖道與淨土相比,何去何從,自不待言。
就是這樣,道綽大師提出的聖道與淨土二門判教理論,義理上不離佛陀教言,行法上契合中國人心,成為真正的中國佛教,千年流布,深入人心,良有以也。
(轉載自《淨土雜誌》)